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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取一些电影来分析为便。
英国电影《法国中尉的女人》以一种巧妙的结构方式呈现了一种整体性的哲理追求。男主人公原与一位名门闺秀订婚,后听到镇上有一个极不检点的女人,据说曾与路过的一位法国中尉同居,至今仍然每天面对着大海思念着对方。男主人公好奇地注意她,最终竟爱上了她。但是,在他们俩感情发展的过程中他发现,她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法国中尉,过去她只是利用了一个谣言在将错就错地进行着封闭性的情感追求。在表现这个故事的同时,影片还穿插了扮演男女主人公的男女演员在拍摄过程中萍水相逢的恋爱。这样,这部影片实际上比照性地呈示了四种恋爱、婚姻方式:
第一种,门第性的婚配,男主人公一开始就置身其间;
第二种,浪漫色彩的爱情冒险,男主人公与“法国中尉的女人”的艰辛恋爱便是如此;
第三种,“法国中尉的女人”的精神恋爱,以自我封闭、自我陶醉为特点;
第四种,现代青年的急速恋爱,演男女主人公的演员,现身说法地表现了这种恋爱。
《法国中尉的女人》
《法国中尉的女人》
这四种恋爱方式,很自然地并列开来,构成了在一个人生根本课题上的历史性整体比照。
这种结构中虽然也包含着情感性的内容,但一切具体情感都服从着历史性的整体比照,观众观看之时,很难为其中哪一种婚姻恋爱方式中的某某人而流泪,却会从根本上勾起对这些人生极大命题的历史沿革的遐思。这种结构与艺术家的哲理框架,基本处于同构状态。
法国电影《罗拉·蒙苔丝》的哲理构架,由交错比照归于凝聚,理性成果比《法国中尉的女人》更显豁。
蒙苔丝是19世纪前期欧洲著名的交际花,交结王公贵胄,出入豪门宫宇。1848年大革命后靠山倒下,她只得沦落风尘,最后甚至在马戏团献艺。极富极贵,极卑极贱,并于一身,这无论于历史还是于人生,都是颇具哲理意味的。影片如果按照自然的时空顺序叙述蒙苔丝的一生,观众看到最后也会产生一些沧桑感,有些善思的观众也许还能领悟到其间的哲理意味。但是,这对现代艺术家来说已不能满足了。
让观众自己去领悟,而不是靠艺术本身来勾勒,这很可能造成大多数观众的迷失,而且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家对哲理意味本身也不能酣畅地发挥。为此,现代电影艺术家打破了自然的时空顺序,让今日蒙苔丝浓俗的马戏油彩与昔日蒙苔丝雅洁的贵族装束交替出现。最后,又把所有的对照集中于一个场面:老板竟把蒙苔丝放在千百人面前展览,要她展示自己过去表演过的色情节目,任人盘问隐私,甚至把她关在木笼中,让观众中的男子依次来吻她的手,收价每人一美元,因为过去豪绅巨富为此一吻不惜千金……木笼外排起了准备吻手的长队。至此,对比已经不再以交替的方式出现,而是强烈地压缩成一体,近乎表现主义的形态,达到了很高的哲理体现水平。这个关在木笼里的昔日美人,是一部荒诞的欧洲历史,是一场酸楚的人生梦幻。她被世界嘲弄,但她也在嘲弄世界。她被排着队的人吻,她是低贱的;人们排着队吻她,比她更低贱。历史使她变得古怪,她也使历史变得古怪。相对于升沉荣辱的她,社会是冷静的;相对于木笼外沸沸扬扬的社会,她是冷静的。
这部影片告诉我们,理性构架常常会导致带有怪诞色彩的凝聚。在这种情况下,怪诞,便是哲理的蜕形。
类似的带有怪诞色彩的哲理构架,我们在其他许多现代艺术作品中都能找到。法国1980年拍摄的电影《女银行家》,是一部纪实性的传记影片,照理很难输入这种理性构架了,但电影艺术家还是尽到了自己的努力。
影片交付给这个纪实性的传记故事以一个处处逆反的哲理罗网,并不惜以怪诞来强化这种哲理。例如:
1.这个影片记述了20世纪30年代法国一个平民出身的女银行家的生平,她在复杂的政治风浪中保持了自己的信用和人格,却仍然受到政治势力的挟持和暗杀。作为整部影片前提的一个逆反背景,黑白纪录片不断穿插着法国最高政治领域的权力更替。一个个须发皓白、年高德劭的大臣、部长乃至总理,一次次挥手登台,一个个狼狈下台。就在这种动荡变幻中,一个离高层政治生活不啻千里之遥的贫寒女子,却保持了令人惊讶的稳定。她办银行,局势再乱也维持住百分之八的年息,即使入狱也不作更易。这是一大逆反:本来,最稳定的应该是大理石大厦内的政权,应该是道貌岸然的男性世界,最不稳定的应是金融牌价、小本经营、柔弱女性。影片把这一系列常例,作了一次彻底的大颠倒。
2.但是,女银行家自身也遇到了一系列可怕的逆反。吹捧过她,并引起了她热恋的一个青年政客,结果成了她的劲敌。这个青年政客的妻子,本应是她的情敌,但由于她们在对峙和窥测中获得了明净的沟通,结果倒成了她最可信赖的朋友。她为了生存而利用经济情报,坚信被别人收买了的人她也能收买,但却忘了那人被她收买之后又会被别人收买,结果她也由此而不能生存。总之,她因逆反规律而成功,又因逆反规律而失败。
3.影片中最大的一个逆反,表现在女银行家的小儿子身上。这个孩子还那么年幼,一直很少说话,只用一双深深的眼睛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甚至,连妈妈的情感纠葛,都敏感而又冷静地观察着。最后,当青年政客因背弃女银行家而身败名裂,要当着这位小男孩的面跳楼自杀时,小男孩淡淡而不失礼貌地嘲讽了他,又淡淡而不失礼貌地劝他不要跳楼。当青年政客果真跳楼时,小男孩既不阻止也不惊呼,仍用深深的眼睛、漠然的表情看着这个无价值的生命的了结。这时,观众都能发现,小男孩简直近于上帝。直到女银行家被刺之后,一片嚣乱中,唯一有效地控制着局面、保护着受伤母亲的,仍然是这个小男孩。至此,艺术处置已近于荒诞,但哲理框架却突兀而出。小男孩成了一种能够构成对纷乱世界傲视和评判的哲理造型,大大提高了整部影片的哲理品位。
由于上述这几层逆反,一部本应贴伏在历史事实土壤上匍匐前进的纪实性传记片,有了跨越时空的艺术力量。
有的艺术作品,输入的哲理结构并未通达怪诞,但由于全部表层情节都与这种内在的哲理结构相对应,也可以取得整体效果。美国电影《转折点》便是一个例证。
两个芭蕾女演员都有可能成为首席明星,但一个早恋早育,另一个就在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名播遐迩。十数年过去了,两人构成了判若霄壤的差别:一个是乡镇家庭妇女,一个是红得发紫的艺术家。她们又见面了,滋味无可言表。但就在这时,早恋者的那位女儿作为芭蕾新星一举成名,压倒了当年战胜妈妈的人。
这样一个故事,本身并不见出色,很可能被处理得平庸世俗,但现代电影艺术家的兴趣不在表层情节,而在与这个情节相对应的内在哲理构架。生活是复杂的,一个人不可能只是失去,也不可能老是得到。谁都会羡慕别人,谁也有值得别人深深羡慕的地方。失去的最高点,常常正是“转折点”。影片不是让一个故事完整呈现后再让人品味出这种意味,而是让故事围着这个哲理转,让哲理成为轴心,成为枢纽。
为此,影片让故事展开在两人的不期而遇之后,紧接着就是这两个昔日的同行、朋友、敌手在久别重逢的温和气氛中叙旧、窥测、忌妒,一直发展到歇斯底里地互相扭打。这场扭打,积聚了十数年,说不上有什么矛盾,更找不到挑唆者。真正的“挑唆者”只是无情的生活逻辑。两种生活轨迹汇于一处,只能冲撞,只能扭打。
但是,观众看到,刚一扭打,像有上帝君临其间,她们又立即明澈了。她们喘息着、颤抖着,一起皈伏在生活哲理面前。她们甚至笑了,笑自己,笑对方,笑生活自身的固执旋律。情感让位给了哲理。这场迅捷爆发、迅捷解除的冲撞,完全是一场以哲理为归附的冲撞。
在欢庆芭蕾新星成功的声浪中,做妈妈的看到,在漆黑的前台,有一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观众席出神,她知道,这是被自己女儿刚刚战胜的自己的昔日朋友。她轻轻地走过去,两人偎依而立,她们又构成一体了;身前,是早已离去的观众,身后,是后辈成功的喧闹。这是一代人的塑像,也是所有人都会遇到的生命转折点,她们一起站到了同一个转折点上。
于是,我们看到,作为影片标题的转折点突然深意别具,它既是两人互逆的成败更替转折,又是两人共同的生命盛衰转折。这种两维转折,使影片的哲理更趋丰厚了。这哪里还仅仅是两个芭蕾演员的故事呢?
在观看《转折点》这样的作品的时候,观众会对剧中的哪个人表示特别的同情呢?很难回答。艺术家没有提供单程情感索道,种种情感性因素都被哲理的总体构架晕化了。但是,观众获得的又不是一个简单的逻辑结论,而是一种感悟。
洪特霍斯特作品
艺术进入哲理的领域,也是人类在审美领域的一种整体性超越。这种超越驱使艺术家与无数读者、观众一起观照人类整体,从而提高人之为人的精神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