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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
我们前面谈到的三国魏晋时代的人物,在当时就已经比较有名。但是,那个时代的文化最高峰,在当时差不多没人知道,默默无闻。这是一座隐藏了的最高峰,被云遮住了,而且遮了很久。是的,对陶渊明来说,这个云散得实在太慢了。
按照惯例,我还是想先听听大家对陶渊明的印象。
王湘宁:
在我的印象中,陶渊明是一个崇尚美、爱好自然、怀有理想主义的人,读了他的《桃花源记》,会觉得他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
余秋雨:
喜欢做梦的人很多,但你知道最厉害的做梦人是什么样的吗?那就是把自己的梦变成民族的梦。在中国文化的历史上,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陶渊明。那梦,叫桃花源。
王牧笛:
我非常喜欢陶渊明写的一篇自传——《五柳先生传》。文章非常短,只有一百来字,里面有一句话很有名,“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所有学生都特别喜欢。这句话是说我喜欢读书,但是我不太想琢磨它里面具体是什么意思,每当我有一些体会,就很高兴,甚至忘了吃饭。
余秋雨:
一钻牛角尖就会把美梦戳破。不求甚解,是一个杰出人物避过文化陷阱的基本策略。
刘璇:
他的《饮酒》诗中,有四句我印象很深刻,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是说只要你的心情很宁静,无论身处多么喧嚣的世事当中,都像在静谧的山林里一样。这几句诗对熙熙攘攘的现代生活中的我们格外有启发,因为我们不可能再像陶渊明那样回到偏僻的山林里归隐了,只能克服浮躁,让自己的心灵变得宁静纯洁,回归自然与淳朴。
余秋雨:
“心远地自偏”,也就是心能移地,这是一种哲学思考。但陶渊明毕竟是一个高于哲学家的大诗人,因此立即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感性境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种色彩明亮的大安静。
裘小玉:
我喜欢陶渊明的《挽歌》:“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里面有陶渊明对生死的观念,他不是不珍惜生,相反他非常珍惜生,所以才不为五斗米折腰。他是以一种审美的眼光看待生,对于俗世中的事情顺其自然,不会特别介怀。死在他看来是一种永恒,所以他会说“托体同山阿”,死去以后就和青山同在。
余秋雨:
如果把这首诗读成人们对死亡的无奈,对他人的抱怨,那就错了。它为人类的死亡下了一个最积极的定义,那就是“托体同山阿”。全世界各科各样的死亡定义中,没有一个比得上。
王安安:
陶渊明有一个非常显赫的曾祖父,就是陶侃,在东晋的政治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是陶渊明似乎从来没有从陶侃那里得到过什么好处,也不说自己的曾祖父是谁,但是最后他的名声反而比陶侃大。
余秋雨:
炫耀自己出身名门,等于是宣布自己没有出息。
炫耀的人可能不知道,就在他炫耀的片刻,人们正在对比他与家世门庭的巨大差距,从心里轻轻摇头,深深叹息。
好,你们五位都说了,我也加入一份。我在人生的一个关键时刻曾经受到过陶渊明的“加持”。那是在十八年前,我为了成为一个独立文化人决定辞去一所高等艺术学院院长职务,却阻碍重重。我说服不了学院里的师生和国家的领导,已经到了犹豫不决的边缘。但是就在这时,头顶上似乎出现了陶渊明《归去来辞》里的呼唤:“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呼唤,像一声声催促、一声声责问、一声声鞭策,终于使我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因此,最后在国家接受我辞职的欢送大会上,我特地引用了陶渊明的这首诗。
陶渊明所说的“田园”,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精神家园”,既是有形的,更是无形的。他本人早年为了家里的生计,做过几次小官,但只要能勉强过日子,就辞职回家。我们初一听,他家里有菊花,有东篱,又看得到南山,非常舒适,但应该明白,他必须自己耕种。就像嵇康抡起铁锤打铁一样,亲力亲为。
丛治辰:
秋雨老师,我觉得陶渊明和嵇康毕竟有一点儿不同,嵇康的日子过得很好,饭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去打铁。打铁是他的个性。物质生活上,陶渊明好像不能跟嵇康比。可以说耕种是他的个性,但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养家糊口过日子。这样一比,好像嵇康比陶渊明显得更浪漫,陶渊明却更不容易。
余秋雨:
你说得很对。嵇康再怎么打铁,也是一个贵族知识分子,而陶渊明则选择了远离贵族生活。而且,嵇康和其他魏晋名士都有一点点故意要显摆自己的叛逆姿态,而陶渊明则是完全消失,不让别人追踪。因此,陶渊明更彻底。
细说起来,陶渊明家里人不少,完全靠种田,日子过得比较艰难。最要命的是,回家三年以后,一场大火把他们家烧得干干净净,这下他就陷入深深的贫困之中。四十五岁以后,他的诗文不太讲田园生活的潇洒了,更多的是想到老和死。他的一百多首诗里面,有几十处提到老和死,是中国古代诗人当中提到生命终点最多的,因此也成了最具有生命意识的一个人。他的生命意识,不像先秦诸子那样空蹈,也不像屈原、嵇康那么绮丽,而是体现为一种平实、恳切的状态,与人人都能接通,因此变得特别浩大。
季羡林先生曾对我说,他毕生的座右铭就是陶渊明的一首诗。我一听便笑了,因为那也是我的人生指南。那首诗只是最朴素的四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陶渊明的朴素,是对一切色彩的洗涤,因此也是中华文明在当时的一种最佳归结。他吸取了儒家的责任感,但放弃了儒家的虚浮礼仪;他更多地靠近道家,又不追求长生不老;他吸收了佛教的慈悲和看破,却又不陷入轮回迷信。结果,他皈依了一种纯粹的自然哲学:以自然为本,以自然为美,因循自然,欣赏自然,服从自然,投向自然。他本人,也因自然而净化了自我,领悟了生命。
王安安:
季羡林老师和余秋雨老师所喜欢的那四句诗,还有前面说过的“托体同山阿”等,确实从自然哲学通向了生命哲学。顺其自然,别跟天道自然拧着干,心态平和一些。听起来,陶渊明确实是把各种各样的中国学派提炼成了一种人生态度。让我感到吃惊的是,最高的提炼居然是那么朴素和寻常。
余秋雨:
陶渊明毕竟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在深入地体验过生命哲学以后,就从自己的院子里跳了出来,跳到了桃花源。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田园是陶渊明的“此岸理想”,桃花源则是他的“彼岸理想”。田园很容易被实际生活的艰难所摧毁,因此他要建造一个永恒的世界。这个世界对现实世界具有一种宁静的批判性,批判改朝换代的历史,批判战乱不断的天地,批判刻意营造的规矩,批判所有违背自然的社会形态。但是,他又把这些批判完成得那么美丽,那么令人神往。
桃花源是无法实现的,这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构成了一个精神天国。有人说中国文化缺少一种超世的理想结构,我觉得桃花源就是。
陶渊明正是为了防止人们对桃花源做出过于现实化、地理化、景观化的低俗理解,因此特地安排了一个深刻的结尾。
当渔人离开桃花源的时候,桃花源人请他不要告诉别人。他出来的时候还在路上做了一些记号,结果再回头就找不到了,彻底迷路。我们的许多小说,即使像《水浒传》、《三国演义》和《红楼梦》,都缺少好的结尾,而这篇文章的这个结尾却很漂亮。
刘璇:
不但结尾漂亮,整篇文章都特别优美。不是那种华丽的美,而是很清淡,好像随手点染出来的。“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简简单单这么一句,也不堆砌词语,但是感觉全出来了。
余秋雨:
中国的超世理想,是由这么干净的文学笔调写出来的,因此不符合西方的学术规范,不被很多学者承认。其实,即使在古代中国,陶渊明也被承认得很晚。陶渊明的作品一直非常寂寞,甚至到了唐代还是这样。唐代已经有人提到他,但那个时代更需要热烈和多情,更需要李白、杜甫、白居易。直到中国历史终于拐入雅致的宋代,大家才开始重新发现陶渊明。最诚挚的发现者是苏东坡,他在《与苏辙书》中说:“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你看,苏东坡认为陶渊明超过了李白和杜甫,这真是石破天惊之见,不由让人一震。苏东坡晚年又说,“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就是说,苏东坡不仅佩服他的文字,而且佩服他的气节。从此以后,人们越来越喜爱陶渊明。当然,这和后来的时势变化也有关系。兵荒马乱的时代,人们会更加思念田园和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