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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摩勒是契丹人,汉话本就寻常,何况两边的口音也不相通。周客山在说什么,他全没听懂。
见周客山面带警惕地捂着后股,萧摩勒顿时警惕。于是招了招手,让管理营地的军官过来:“这厮,莫不是屁股上生了大疮?那可不行。若死了荫户,我还受牵连呢!你可莫要害我!”
郭宁宣布要推行保伍法已经四天了,大部分的百姓都已经有了去处,不少人还跟着自家的保长,去现场踏勘了归属于他们的田地。
但剩下的人还有不少,营地里仍有许多将士往来,百姓们也熙熙攘攘。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官天天都有杂事,很是辛苦。
听萧摩勒这般道来,军官心中不快,一迭连声叫屈:“萧都将,我还能害你?这书生活蹦乱跳着呢!”
当下军官便叫了两个士卒上来,一把按住了周客山,揭了裤衩检查。
周客山知道是自家想岔了,连连告饶,却哪有人理会他?
他心里有鬼,又不敢当真大闹。万一闹出了声势,被哪些旧日熟人指出了身份,更是不美…于是在地上滚了两趟,只得忍辱服从。
眼看周边百姓面露怜悯之色,还有人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周客山简直欲哭无泪。
总算萧摩勒并不为难人。他的想法最简单不过,确定自家找了个体格壮实的读书人,就已满意,当即揪着周客山,又在营地里找了公使人来,细细登记了簿籍,各自签了花押,按了手印。
这一套办完,萧摩勒便有些烦躁。
他对周客山道:“然后怎么办?都交给你了,你能成么?”
这位萧都将,真是个甩手掌柜,但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周客山笑了两声:“自然是成的。”
适才丢脸也丢过了,他倒也想得穿。反正已经签了契书,成了定海军节度使下属的保伍之民,一时半会儿便脱不了身。既如此,还不如用些心思,让眼前的日子过得舒坦些。
“我听说,萧都将,你是郭节度的亲军护卫,想来日后征战四方的时间会很多,未必有那精神管理土地。所以,接下去不妨搜罗些匠户,以后找块地,修个水碓,便是长久财源。”
“匠户?”萧摩勒摇头道:“那可不成。节度使先前下了令,什么石匠,木匠,铁匠之类,这会儿都要组建专门的衙门管辖,轮不着我们去选…你便挑两家老实可靠的民户出来,咱们去选过了地,赶紧签契书,按手印。”
“…那也成。老实可靠的民户也有。不过,都将,你来晚了,这营地里,壮年男女多的农户,早都被挑走了。营里剩下的这些民户,难免这里哪里有些缺憾的…我挑出的人,都将你莫要嫌弃。”
“嘿,那就得看你的眼光。”
周客山抖擞精神:“我知道两家,人丁虽不多,都是照顾田地的好手,正合都将所需。”
按照郭宁定下的制度,无论地位多高的军将,直接庇荫的百姓就只一邻,也就是五家人。不过眼下民户的数量不足,通常的一邻都是两户或三户。周客山自家便算了一户,另外还有两个名额。
周客山在营地里住了数日,认得几个熟人。当即带着萧摩勒,见了两家农人。
一家姓许,家长叫许狗儿,是个颇有力气的壮汉。许狗子有个瘸腿的婆娘,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弟弟,两个女娃儿。因为能作活儿的人少,而吃饭的嘴太多,所以一直没有被军户将士看中。
另一家姓胡,家长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唤作胡驴子。胡驴儿的家人早就死尽了,去年收养了几个流离失所的小孩儿继承香火,这趟兵荒马乱,小孩儿走失了一个,还剩下一男两女三个,都只有七八岁。
这家更凄惨些,家里全没有壮年男子,只有老弱,所以也不曾被人挑中。
周客山却偏偏选了这两家,将他们带到了登记簿册的公使人面前。
那公使人吃了一惊,问萧摩勒:“萧都将,你果然要这两家?”
萧摩勒想起来此之前陈冉说的,当即大大咧咧答道:“嗯,姑且如此罢!这周书生若敢骗我,就打!打过了还骗,就宰了!”
周客山在一旁苦笑。
填完了簿册,一个个地按过了手印,登记了年齿相貌。不相干的妇人孩子都回去了,许狗儿带着他的弟弟,与胡驴子两个一起出营挑选田地。
这事情,萧摩勒更懒得插手。但许狗儿和胡驴子都很殷勤,拍着胸脯说,会替萧都将、周先生都挑出好地来。
萧摩勒早年靠放牧和射猎为生,后来吃了十几年军粮,对种地一窍不通。他前几日当值,来得晚了,更听说好地都被挑走,早就没什么盼头。这会儿却见两人信心十足,不禁有些好奇。
结果没走半圈,听着许狗儿和胡驴子两个谈说,萧摩勒这个完全不懂得种田的,也有些佩服,时不时地问几句。
原来海仓镇外头这些田地,原本都属于阿鲁罕那个谋克。女真人不擅耕种,又止不住百姓逃亡,所以土地大片抛荒,最久的,已经荒废十几年。但毕竟有早年的基础在,放在行家眼里,很多都是好地。
有些地看似荆棘、盐蒿横生,其实一把火烧了荆棘,拿草木灰作底,稍施些粪肥,就能如上等田地一般耕种。有些地看上去靠海边的盐碱地太近,掏一掏都是沙壤。但沙壤有沙壤的好处,用来种植草药和果树,最合适不过。
甚至还有些被人挑剩下来的边角地块,看上去土地不规整,也够不着水渠。但那种边角地块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紧贴着海仓镇屯堡所在的高地,万一有事,从这里直接攀援峭壁,便可以立即奔回屯堡保命!
绕着屯堡走不到半圈,待要查看的地块没走过半数,想到还有这么多的好地可以慢慢挑选,几人都觉得快活。
逛了半个下午,眼看要折返回营地,向公使人禀报了,许狗儿犹自哇啦啦说着,有时候在空中比划示意,有时候直接下到地里,翻开土壤展示。他的弟弟,十二岁的许猪儿也跟着跑来跑去。
萧摩勒见这孩子有趣,便掏了块酥乳饼给他。
这种酥乳饼是女真人爱吃的口味,汉人会觉得有些酸臭。但这娃儿拿过就吃,倒不嫌弃。
许狗儿比划的时候,老头胡驴子折了根荆棘杆子,在地上划出图样,划几笔,和许狗儿讨论两句,最后两人俱都拍手:“便是如此了!我们便要这几块…靠得近些,正好彼此照应!还能藉着屯堡高地,挡住海风!萧老爷,周先生,你们觉得如何?”
“萧都将,你看呢?”周客山问道。
萧摩勒完全没看明白两人画的什么,但立即点头:“就这么定了!一会儿就去写契书,再去请调该有的种子和耕牛!”
许猪儿跳了起来,快乐地大叫道:“有地啦!有地啦!要种地啦!”
许狗儿和胡驴子也笑。
许狗儿笑了两声,不知为何,流下泪来。而胡驴子满脸的皱纹和花白胡须,全都在颤抖。
无论多么艰难,人总是要活着,总是要耕种。千百年来汉儿都是如此。他们就像是随风飘飞的稻种、麦种,只要有地,便能生根发芽,便能产出。
这时候已是深秋,海风阵阵吹过,带来海滩方向永不停歇的潮水轰鸣,还有连绵苇海起伏的呼啸之响。与这巨大的声响相比,农夫的笑声很单薄,好像随时会被覆压,但他们一直在笑,仿佛获得了土地这件事情,能让他们永远不停地笑下去。
“可惜…说不定要打仗,不能放心耕种。”这时候,萧摩勒嘟囔了一句。
周客山正微笑着,闻听吃了一惊:“什么?又要打仗?不是都已经打服了么?”
“莱州境内当然打服了。不过,前几日蒙古人拿下了济南,那些家伙说不定会深入山东呢…到那时候,不得打仗?”萧摩勒奇怪地问道:“你们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