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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自新跑的很快,冲在最前。
他的医术要提升到能够在中原的繁华城池里坐馆开诊的程度,不是一日之功。这几日夜间,他和丁郎中等人暗中出行,为某位高丽贵人招揽的契丹人诊治。下得多半都是调养元气、祛除外感毒邪的药物,他混迹其中,未免有滥竽充数之嫌,就连贵人给的赏赐,也不好意思拿,大都推给了伙伴。
但几个月来向旁人讨教的成果,已经足够陈自新应付军队里的寻常伤势了。何况周军重视战场急救,将士手边常备急救药包,他在海州训练时,和普通士卒聊聊也学到了点手段。
晚上出诊的时候帮不了多大忙,这会儿大白天的,当着东家尹老爷的面,总该积极点才是。
他提着自家的药箱狂奔,一出甬道,便是事前布置好的急救营地。先前维持秩序的伙伴已然满头大汗,拖着具人体从滚滚烟尘里出来,隔着老远只见人体后头留下的长长血痕。
陈自新吃了一惊,加快脚步。
到近处刚把药箱放下,见那伤者双脚仍在抽搐,口中涌出股股鲜血,瞳孔已经放大了。
他连连摇头,和那同伴一起,把尸体往角落拖了拖。而营地外头帷幄掀动,又接连有几具尸体被搬动进来,一具具都筋断骨折。
一开场就这么猛烈,真就全不掩饰!陈自新不免有点惊骇,他起身扶住帐幕探看,见那个包裹绸缎流苏,色彩鲜艳的马球明明就在地上骨碌碌滚动,却少有人当真去打。
球庭垓心处数十匹高头大马往来回旋,两方一旦靠拢,便挥动重头的长杆,向对手猛砸猛刺。转眼间,便有数名矫健骑士脑颅迸裂坠马。
势弱一方眼看着对手来势猛恶,纷纷勒马闪避。但其中一人或许坐骑是临时调来,与骑士的配合不够娴熟,又或许是胆气惊人,唯独他转向慢些,还在马上连声喝骂。对面的契丹人随即撞到,借着惯性抬起长棍,一棍将他搠翻下马。
两马交错的速度和力量何等巨大,这下不知撞断了他几根肋骨。但落马之人也真顽强,犹自坚持起身,紧追着自家马匹猛跑。跑不出几步,对手斜刺里兜转,将他撞翻在地,随即策马也铁蹄践踏。
这人被救回来的时候,从胸到腹被马蹄踩出了一个凹陷,凹陷里的衣袍、皮肉、骨骼、内脏和血液混合成稀碎一坨。偏偏人还活着,两眼瞪得目眦尽裂,喉颈发出可怕的嘶嘶声,从嘴里膨出连串血泡。
而与他同时送来的数人,也没强出多少。
陈自新这几日里连番夜间出诊,早就明白高丽贵人们鼓足了劲头,要藉着马球大赛的机会压倒或者杀死政敌。他身边的同伴也都道,恐怕马球大赛上的死伤必然惨重。但眼前这情形,比陈自新预想的更激烈。
马球大赛才刚开始!这才是第一天,第一场!若每一场都如此惨烈,整场赛事和修罗地狱有什么不同?这些高丽人看起来彬彬有礼,其实都是疯子!
陈自新在伤员中间绕了几圈,下意识地包扎了几个伤口,敷了几样止血的药物,最终确认了一件事:这赛场上的所有人都冲着旁人下死手呢,送来的伤者几乎全都和死人只差一口气,还有什么可救的?他的忙活,都是白忙!
他站直了身体,揪着被鲜血染红的双手猛喘气,身上的袍服全都溅满了鲜血和脑浆。帷幕环绕中的躯体已经全都变成了尸体,燥热天气下,尸体肠穿肚烂所散发出的恶臭,让人头晕目眩。
丁郎中来得慢了点,气喘吁吁地刚进帷幕,也被眼前情形吓了一跳。而帷幕翕张的瞬间,外头猛烈的呼啸声又混杂了此起彼伏的惨呼和哀嚎声,一同灌入两人的耳里。
“我们千里迢迢渡海,不可能就为了看着这样的局面。尹老爷一定是想做什么的,对吧?”陈自新问道。
到这时候,陈自新自然不会把丁郎中再当做从宋国黟县来的普通大夫。仔细回想,这体格虚弱的中年大夫从一开始,就很擅长引导人,还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夫们的主心骨。或许他早就是大周的一员了,只是隐藏着身份安抚他人而已。
但陈自新实在不明白,大夫们来到高丽究竟有什么用?难道就只为了偷偷地趁夜出门,给一群群野兽似的契丹人开药方子调理身体?就只为了在这里看着契丹人像是被驱使的野狗一样杀来杀去,美其名曰马球大赛?
“眼下先看着就行。”丁郎中回答。
他站到那具胸腹被碾碎的尸体旁,蹲下身分辨了一阵,然后又依序看了看其它尸体:“这人是韩光衍。和他同死的,都是他的亲近护卫。以他的身份,并不必亲自下场比赛,之所以如此,或许是为了得个痛快。”
“…韩光衍是谁?”
“四年前契丹人突入高丽,崔忠献举政敌以郑叔瞻为元帅,领兵十万抵敌。高丽官军久已羸弱不可用,骁勇者皆崔忠献父子门客。而郑叔瞻等人在开城招募勇士的时候,崔忠献传令,门客有请从官军者,即流远岛。由此可见双方的关系势如水火。”
“我听说,当时的高丽军队在契丹人面前,一触即溃?”
“没错。那些契丹人高低和我大周皇帝打过仗,怎也不是高丽人能抵挡的。一战下来,高丽人全军崩溃,尸如山积,主帅郑叔瞻当场战死。只有副帅赵冲、孙永和都知兵马事李延寿、韩光衍等人率部退回,又最终死守开城,熬到了契丹人退走。”
“既如此,这些人都是高丽国的功臣啊?怎么就死了?还被活活打死?”
“这些人固然是高丽国的功臣,却是崔忠献的眼中钉。过去数年里,赵冲、孙永、李延寿三人,陆续因为各种原因获罪,或者族灭,或者流放海岛,整个政治势力摇摇欲坠。可是崔忠献老得太快了,他快死了,来不及在明面上给韩光衍栽赃,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次马球比赛中的失手。”
“这…”
陈自新想要问,此人若不参加球赛,又会如何。
随即他就明白,崔忠献决心要在死前抓紧时间清扫一切可疑之人,自然有的是办法。与那些办法相比,死在马球赛中,实在已经是最和善,最不至于祸及家人的一种。
陈自新觉得有点惊悚,于是刻意舒缓情绪,轻松些道:“高丽国权臣执政数十载,朝堂上尚未解决的敌手也没几个了。韩光衍既死,马球大赛或许就能平稳些。”
丁郎中呵呵轻笑,探手抬起帷幕,示意陈自新往外看。
原来陈自新试图救人的这半晌,球庭正中策骑对撞又挥舞球杆乱打的,已经换到了第二场。而场上烟尘飘起处,依然血雾弥漫,惨叫连声。
“这一场死的又是谁?高丽人的杀性这么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