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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元正走时,见那坡上有一座楼,柳树上挑起一面酒旗来,索性进去吃一杯。当下张元沿着石阶,拾级而上,早见一座好楼。牌额上写着三个大字,上道:“燕子楼”。入得楼来,见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白色的粉牌,上道:“功名万里外,心系一杯中。”张元看时,笑了一笑。酒保见了有人来,慌忙引着,带张元去楼上靠窗的座位上。
张元就在靠窗坐了,要上几个荤素盘馔。往下面看时,这座楼正对西明寺墙垣,底下有三两个小沙弥,在扫落叶。须臾诸样齐备,便有焌糟嫂嫂过来烫酒。
张元独自吃了几杯,但听阁子里有歌妓唱道:“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遣风吹却云,言向天边月。男儿大丈夫,何用本乡居。明月家家有,黄金何处无。客人莫直入,直入主人嗔。叩门三五下,自有出来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开。家中无学子,官从何处来。”
时已傍晚,张元吃了数杯,隔绿轩窗往外看时,见外面淡淡秋阳将要落山,鸟雀归林,冷清清风拂面过,颇有感慨。正在吃间,忽然阁里出来一人,到张元桌前将袖一拂,张元的杯著登时落地。那人见了,连连抱歉。
抬头看时,见那人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石青底边回形蜀地锦袍,头上直脚幞头,眼如深潭古井,眉敛山川气蕴,面容甚是清秀,张元见他好生面善,却又一时记不得。见他赔罪,张元言说不妨事,叫那个人只顾去。
当下唤人重换了杯盏,独自又吃一会酒,张元见桌角处似有一物。取来看时,原来是一方锦帕,里头包着两块碎银,帕上隐约有字。看罢,张元如五雷轰顶。忙唤酒保算了钱,回到下处,先取出那把尖刀来,收拾好了,觑见无人,由后窗跳下。
等了一会,果见远处来了两人,鬼鬼祟祟摸将来,爬到张元的窗外,先捅开窗纸,往里面张。一个掏出一截芦管,往内吹一阵烟。又四下里泼了油,又一个将出火石就要点火。
张元一旁看了多时,此时早按捺不住道:“好小贼,倒敢算你张爷爷!”遂跳将入去,将怀里尖刀把在手里,将两人一刀一个戳在一旁,那两个看着死了。张元就地上将两人提将起来,搬进房内,就点了火。那火趁着风势,呼啦一下着了起来,惊得四邻哭号起来,一齐救火。
张元此时早想起来,方才燕子楼遇见那人,正是本处当衙主薄,唤作杨秀,字子毓,人都唤他杨主薄,张元在衙内见过几回。唯他说话温和客气,不似那些个公人冷讥热讽、恶言相向。
张元按照帕上吩咐,去了杨主簿门首。门首小厮瞧见是他,忙让进来,说家主专候。杨主簿此时换了装束,头上轻纱软头巾,穿一件月白底缠枝花紵丝衲袄,靠一张三足曲木抱腰凭几,听说张元,急忙起来,面笑来迎。厮见已毕,叫张元坐。
杨主薄当下笑道:“锦帕之言,尊兄必然已看了。”听见这话儿,张元立刻跪谢道:“不是恩公,我命休矣,还求恩公赐教!”杨主薄慌忙去扶,口内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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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兄如何这般客气,你只叫我杨秀便罢。我与那华阴班头李大哥交好,他知你近日来此,特央我照应。府衙内人多眼杂,不便相认,尊兄莫要怪我!”
话说起来,原来这张元上告被人探知,王押司亲自托人去京兆府上下使钱,叫他拖延。又怕案子果真复审,暗地里命人将小乙毒死,就说是暴病身亡。李庆在华阴已探得消息,叫张元小心在意,今日果不其然。张元自思便道:“早知如此,当日正该抢了人走路!”
杨秀自问张元道:“事已至此,不知尊兄如何打算?”张元道:“某虽不才,但自小随几个师父练就本事,二三十人也近身不得。如今只合杀了知州、王押司并刘员外父子,然后抵命。”杨秀阻之,口内言道:“知州程守玉奸猾精细,如何肯叫你靠身近前?白送了性命。你若果真有胆,夏竦明日来此,可越级上告。”
当下张、杨两个人商议了一番,定下事来,张元又重新写了状子。次日早起,张元先到馆驿前打听。早见馆驿门前立两班人,正在候着。街上早已立满人,众人伸了脖子都在等,巴望着看大官模样。
有几个指手画脚,口沫飞溅,口内狼烟大话地说。程知州早已引文武出城迎接。无一时差人来到,先开了路。等了一会,见一队仪仗延延绵绵鼓噪前来,众人已是等的久了,都争着看。见了阵势,一片声地大惊小怪。
当中程守玉引众文武簇拥着一顶猩红大轿,跟在后面。须臾到了,程守玉先带人先拥上去,伏侍停轿。又引文武磕了头,早有亲随将一个面容白皙穿戴华贵的相公,扶了下轿。此不是别人,正是夏竦。众人捧月也似将夏竦迎入驿馆。
馆驿内亲随兵卒、府衙差役层层把守,果然是密不通风。程守玉安排筵宴,命众文武随侍,自家亦时刻不离夏竦左右。晚间筵宴,程守玉命家眷子侄作陪,又打发人请本处上好的教坊乐人。乐了多时,夏竦推说不胜酒力,程知州忙唤从人准备酸汤服侍夏竦吃下小睡。为了款待夏相公,众人大摆筵席,一连数日,程知州殷勤备至。
这日夏竦事完启程,程守玉命人备好礼物,引众人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完回府。司马王永靖报道:去刺杀张元的两名衙役已失踪四日,至今无有消息。县西巷火灾死亡两人,已烧为焦炭,无从查起。内中尸骨不知是否有张元此人。另火灾现场有蓼叶尖刀一柄,却不是两名衙役随身之物。程守玉大怒,责问王永靖早不相告。责命王永靖彻查此事。
门吏又报华阴县差人有事前来见知州,程守玉命他耳房听候,等处理完州事再见。忙完州事,程守玉命人将差人唤来。那人跪下,口内言道:“小人是华阴县知县的心腹杜乙。前日县里去了一拨上差,说是上官来此,派州里差遣各县,考评县里刑狱案宗。知县相公不敢怠慢,将刑狱卷宗一一交付。上官说张小乙案证据不足,又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告发说张小乙在牢中被人毒死,上官将王押司下到大牢,将我家知县扣住,又在王押司家中搜出许多要紧书信,只怕难保。”
守玉怒道:“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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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理!我并未差人去。是哪个竟敢冒充本官!”杜乙言道:“上官书信上明白押着州衙印签,同行的有杨主簿,小人认得。”守玉骂道:“杨秀匹夫,赖着其父杨亿的荫庇,在我府里当一主簿。平日里横行霸道,全不将本州放在眼里。今日必将其拿来问罪!”说罢命提辖闻兴霸将杨秀捉来。
等到闻提辖赶去时,杨秀家门已经上锁。邻舍都说,杨主簿日前已将僮仆解散回家,如今已不知去向了。东城门上那几个守卫说,杨秀数日前已出城门,至今不见回归。四下里问了多时,皆云不知。闻提辖只得拨马回头,报与本州知道。
终于等到闻提辖回去,怎奈这时候已无法回报:程守玉并被派去汴京打探消息的人,已被那张元引着夏竦亲自捉拿,去时程守玉已将家中要紧书信,烧掉一半,剩下一半,夏竦将其一并收缴。夏竦把罪名问毕后,将一干人等全部都枷了,立刻就启程回京去了。
原来当日杨秀、张元两个定计,言说夏竦到来,程守玉必定将大小事务暂且抛开,亲自伏侍。叫张元这时不要去告,此时若去,非但见不到夏竦的面,而且性命有虞。杨秀自却趁这空当,将了印信,引了从人,妆做知州派遣,去华阴县查问案情。纵然知县有疑问时,见他是上头过来的,将着印信,怎敢怠慢?杨秀使计得了证据,李庆帮忙,又将众人扣住了。待到程守玉送走了夏竦,张元却在路上拦截,此时已有证据在手,不是白说,夏竦那边不得不信。
如今张元事情已完,准备回家。走前仍旧与杨秀去燕子楼上小酌。秋尽冬初时节,楼上见冰壶皓雪,绮树晴烟。饮到半酣,杨秀斟酒一杯,道张元道:“晏学士有句诗说得好:‘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年有缘相会,亦当在此楼把盏。”张元听了,口问他道:“主簿可是去夏相公那里高就么?”
说到这事儿,现如今官家赵恒生病卧床,太子年幼,朝中的大事,全都由刘皇后一手掌控。当年刘氏被封后时,众臣曾经阻止过这件事。封后的诏书,本来应该由杨亿起草,杨亿直接就拒绝了此事。
因为赵恒见病势不减,怕大权落入刘后之后,遂与寇准商议说,有意要让太子监国。“太子监国”的诏书,还是让杨亿起草的。后来“太子监国”之事败了,寇准一党全部被罢黜。夏竦此人是刘后的心腹,怎么可能会重用杨秀。
这事儿没法与张元细说,杨秀遂道:“家父生前,与寇相有旧,我如今欲往雷州投他去。”杨秀见张元闷闷不乐,笑问他道:“大郎可知陈踏法?”张元回道:“‘明月教主’陈踏法,华山派的第一代传人,如何不知。”
杨秀笑道:“昔日陈踏法在九室岩随陈抟老祖学练气,三年未有进展。眼见得别人道行日益渐长,陈踏法自思天性愚钝,转而求学天文占候、符咒、道医。老祖问他言道:‘你为学长生而来,如何转而求其次?’陈踏法言道:‘学道数年,不可空回。’老祖听罢,笑而不语。”张元听到这里道:“自然是劝他继续修道,不恁地时,却不少了一代宗师。”说完这话,两人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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