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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韶去后,果然上头有令,命种世衡知泾阳。泾阳正是西北门户,诸羌混杂,颇为难治。世衡到任,慰酋长、正法纪,一载之间,泾阳县日渐繁华,百废俱兴。
这一日,官道上有仆驾一辆油壁马车,正急急驰过。果然是愈近西北,愈发荒凉。这边人衣衫褴褛,饱受摧残,都有些两眼呆滞发直。天气已冷,八九岁的大孩子无衣遮体,都赤条条的四处乱跑,见人来时,目光惊惧。
这车儿因为贪路程,错过了宿头,晚间赁借一间民房,胡乱安歇。原来却是女主人引一个丫鬟并车夫和两个小使。这时节子时刚过,万籁俱寂,都睡得沉了。
突然院墙上“扑通”一声,惊得房里人突然醒了,只听外面有人破门。里头急忙顶住那门,女声问道:“外面是谁?报名姓来!”外头那厮听见回道:“我乃长安小旋风白信!”声音似乎是个少年。里面遂就拔了门栓,放他入来。
里面正是一个娘子,年纪似乎二十余岁,散发披着一件锦袍。破门的果然是个年轻后生,此时掇一条春凳过来,大喇喇坐下,口内言道:“姐姐认得我?”那人坐在灯影里,面容模糊,女主人确定不认得,那人遂就奇怪了问道:“怪哉!既不认得,做甚么我不报名,你门不开,我报名号,你便放了我进来?”
女主人道:“你报了名号,是个诚实有信的,莫不是有甚么事情过来求我?直说了罢。”那人听说了失望道:“我在长安便注意到你,暗里保护,一路跟随到这里,只因今夜吃多了酒,方敢进来。”女主人听说了问他道:“荒野去处,也有店家卖酒么?”后生听了笑言道:“我们江湖上行走的人,甚么不知?见了我时,他们不敢不卖。”
女主人听说了笑道:“原来是长安少年豪侠。你也有十六七岁了不曾?”那人听见了跳起来道:“明年我就二十岁了,是二十岁!从小我就在江湖上闯荡,阅历不浅,怕比你高。我只问你一句话,如今你已认得了我,中意我不?”
正说着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遂又问道:“不知姐姐唤做甚么?有丈夫不曾?”女主人道:“你认字不?桌子上有我的一封信,上头写着。”
听见这话,后生过去拿起信来,到灯下看时,口内问道:“文音是姐姐名讳么?种世衡居然你也认得!”女主人道:“我名秦绮,字文音,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与我而言,你十六亦或是十九岁,都是一般地乳臭未干。”
不等那厮跳将起来,听她又道:“丈夫自然我也有,只不过因他强奸妇女,被判十五年流刑,半路上死了。种世衡是我远房的哥哥,因他邀我,今次便是寻他去。”
后生听说了便道:“这么说时,若我今夜做了甚么,也是一个十五年!”秦绮遂道:“我见你人物聪明,少年豪侠,断不会做这等败坏名声累及父母的蠢事。你不是一路跟随保护与我?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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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等豪侠之心,明日我便荐与哥哥,与你一个传名报国的机会可好?”后生听说了下拜道谢,秦绮当即与他作保,应这件事,两个遂又拜了姐弟。
眼看着天色欲晓,秦绮与后生写了信,封上口儿,就说是半路上遇着救护的恩人,叫他把去见种世衡,觅个出身。怕从人醒了看见不好,叫他快去。那厮乐呵呵把信收在怀里,仍旧又翻上墙头,欢喜去了。
夜里经了这件事,秦绮免不了惊了一吓,遂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去了泾阳。世衡得知迎她家来,众人已都相见了。不免问起二嫂的事,怎么不好、怎么延医、怎么吃药、怎么发丧,私下已都一一的说了,说起来不免又抹泪一会。
到晚便得知含章妹子近日病倒,姊姊接她去东京看病了。问及病势,幸得翰林医官王惟一施了针,起色不少。秦绮也就欢喜道:“莫不是奉旨造铜人的王御医?若得他治时,这病必好。”
数年不见,侄儿们已都长大了不少:种诂、种诊已经领兵带人了,哥两个暗地里比赛着,功劳都立了不少了;种谘、种咏仍在父亲的身边跟着做事,小小年纪便办事稳妥、思虑周密,上下无一个不赞的,连种谔都已经习武了。问及亲戚,世雍如今仍在洛阳,叔父种汶在东京,世材一家现在孟州,已是数年不相见了。
秦绮来泾阳,被一连款待了十数日,跟这边人来往过几回后,里头的妇人,已颇认得了好几个。有一个姬妾扶正的,在人群里面似乎气怯,往穿戴用具上大花力气,好超过众人扳回一局,倒惹得别人愈离她远了。
一个因怕这里打仗,缠着家里的翁翁,叫安排儿子去别处。这厮不知道这事能惹得人厌恶,反出去说。众人听见都心里道:爱孙倒罢,果然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听妇人撺掇做成这事,代代孝子世世忠良的匾额则成了笑话,尊敬免不了要转为鄙视。
来往得熟了,秦绮已得知西北妇人们已不用北地的北珠、人参及毛皮,钱省下来都送去劳军。只道妇人们最关心的不外乎于家长里短梳妆打扮,平素不问时事的,这倒叫秦绮吃了一惊。除了筹钱,更有把儿子送去打仗的。
一大早有人来报信,后街上什么人的孀妻生了儿子,来叫嫂嫂,娘子听说急忙去了。许久才回来,又给一个小孩子做了干娘。遗孀见她哭了一通,不为自己,只可怜孩儿这一世再也没有爹爹疼了。世衡娘子便安慰说,这里所有人都是他“妈妈”,营里的所有人全都是“爹爹”,慢慢哄得她好了。
才回不久,又有人商议募捐的事,来叫嫂嫂,哪里有坐下说话的空闲。人都忙碌,秦绮便也随众人一块儿去看。不多时去到一座新设的学馆,学馆里面,收留些失了父母的小孩子,教习读书。第一个在这里主管教读的人,是世衡家的二娘子,自她亡故,世衡阿妹继任她位置,又做了先生。
现如今没了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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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替的是本县的两个十五六的女孩子,这两日便要上任。秦绮一并跟着进来,遍看一会,同众人一块儿去学馆的项凳上坐了,便有妈妈过来倒茶。这边厢除了儒学,诸子的也教。
世衡姊妹这几个人,从小跟在叔父种放的身边,学问诸样都会。除了教些文字道理,还有一应实用的东西。教他们学一些算学记账,文书起草,将来出去了好觅做营生,籍此糊口。
女孩子们也学织纺捻线,卖做织品也得些钱。如此这般,便是那些有父母的,有许多也把孩子送过来。这一来他们学了东西,学馆里也有了进益,反过来又可帮衬更多的人,两下都好。
众人一来,学馆里面听见了动静,小的有几个围跑过来,有人便分糖与他们吃。有一个脸上冻得红扑扑的,脚上拖着哥哥的大鞋,左右袖子抹得油亮,躲在种大娘子怀里,嘴里吃着,一面偷偷地看秦绮。
有人便就告诉道:“这是芮芮,家里就剩了一个哥哥,投军去了。他因寒病上差点没了,这不也好了。”才刚烧火的叫秋哥,同他的妹妹一块在这,是这里孩子们的头儿。
说话起来,也是去年这个时候,学馆的门正开着,左右无人,桌子上放了一盘馒头。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瞅人不见,抢过两个馒头就跑。兄妹俩正蹲在墙角里狼吞虎咽,被这里的先生看见了。
正惊怕时,只听她们告诉道:“孩子们慢吃,别噎着。”后来兄妹俩就在这里上学了。先生病了,也没人告诉,秋哥领着他们跑了几十里的山路去采药。东西有限,难得这心。别的孩子都有样学样,不用人教,自己就知道轮班儿劈柴烧茶,淘米煮饭,比有父母在家娇惯的懂事多了。
众人继而谈及花费,这边厢人渐多了,房屋不够急需另建,需要筹钱。说起筹钱这件事,单他一家,世衡娘子与几个为头的亲眷,召集了一拨妇人筹钱,在抚恤遗属,赈济流民。不单这里,连同洛阳、东京、汴州、苏杭,山东、河北的许多去处,亦有许多人做这事,倒是秦绮孤陋寡闻了。
年纪小的都捐了首饰,力邀秦绮一块去。与各色人等打交道,需要耐烦,要齐人心。这个秦绮却做不来,叫她做时,她宁愿在前面冲锋陷阵。便有心冷目明的妇人,同意她道:“本不该去,这些事做它有什么用?北珠、辽参本是女真所产的,与我宋人界上挨不着,区区钱物,杯水车薪。可笑这些无知蠢物,胡乱阻抵。”
这人秦绮也知道,据她称自己陪嫁的多,不靠男人,两口儿在家形同陌路。她的儿子七八岁,与伙伴玩耍打输哭了,于是她请了西北第一有名的教师,苦教本事,于今远远超出了别人一截,同龄人早就没有敢惹的,因此得意。
秦绮听见她这话,心里就道:“这种教养急于求成,孤芳离群,难堪大用。”这妇人不知秦绮心里想的甚么,仍旧在笑那班傻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