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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待制问话毕,接着又来见米行的行老。这事儿众人不用愁,因知州提前就有了安排,此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行老陈数这个厮,买卖的数目都在他肚里,天天琢磨。
每日陈州进、出的粮食,百姓一日能消耗多少,根本不用去故意记,早已经滚瓜烂熟了。因此包待制询问的时候,陈数立即就对答如流,比衙门的那帮夯货们,可强得太多。
因陈数在包待制跟前交代得好,又自告奋勇要带头借粮,表现得不错,知州余深就答应说,回头与陈数写个匾,挂在他店铺的牌额上,算是表彰。
眼见时间已到了正午,正是安排筵席的时候。趁着这热闹儿,今日这筵席,由钟翰、孙炳这两个安排,答谢众人。米商里面,功劳最大的当属陈数,筵席上特意簪了一头的花,饮到浓处,免不了又站起来高亢激昂陈词了一番。
筵罢便回。甫一回家,家中主管迎着陈数,口里一叠声夸赞道:“果然主人行事英明!前两天您老发了话,叫把买卖先停一停,底下好多人还不明白。如今怎样?今天包待制派人来察访,问了本处的米价,高价严惩。这一日下来,米粮商贾被拿了无数!”
这事儿陈数早料到了,因此对于主管的汇报,不慌不忙的,回复便道:“我早说什么!这钱晚一日赚无妨,如今是什么时候了?风头尖上还不知收敛,瞪着瞎眼只知道数钱,他们那是活够了!明天你去与底下说,让他们把米价动一动,重新开张吧,就说咱们的货来了。”
除去这件,还有一件事报与陈数:有人报与包待制,说官仓故意虚放赈米。斗子、仓官尽吃拿了,一并将司粮参军师宝林咬了出来。昨夜下大雨的空儿,指挥使赵询亲自将师宝林从被窝里拿了。
陈数听说这个话,口内亦骂:“那厮们将粮米挪出去卖了,库里还有个屁的存粮!也只好虚放赈米再收上来,蒙混地过关。愚夫胆大,无本万利的买卖,他弄得倒好!那夯货们自己蠢,打量那包拯也是个呆子,糊弄就过!不怕死就合该拿他!”
陈数早就与余知州有隙,这包待制来了陈州不几天,看他着手收拾余深,简直过瘾!若不是因为立场不合,包拯那厮,很合他陈二官人的胃口,十分值得结交一番!
眼见得一日已经过去,天色已晚了。伴当来报,说章鹏、刘昶两个做东,在迎宾楼置办了一个筵席,叫众人晚上都过去。这两日的事情实在太多,是应该聚在一处商议了。
那边陈数还没到呢,其他人几乎已集齐了。因为提到借粮的事儿上,免不了说起来白天的情景,然后众人又说到陈数:上头给他定的数不少,那厮这一次挨宰得不轻!
有人背后里嘀咕道:“篱牢犬不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姓陈的但凡肯低些头,也不至于被咬住了不放。衙门里头的那些厮,无事他要要打打秋风,见陈数一斗米卖三贯的价钱,娶一个姬妾恁地卖弄,就知道这厮赚的不少,不吃他吃谁?”
又一个道:“他们在城南几家柜坊的买卖,全都挂靠在陈数的名下,赚了钱来,陈数与他们二八开,陈数得二,他们得八,陈老二心里面不快活,又不敢明说,吃醉了背地里也是要骂。”
还有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有?通判家儿子闯了祸,前几天被差人捉住关了。这小子性情不像通判,倒是很像他这个叔叔。”正说着间,便听说陈数的车子已到了楼下,马上他就该上来了。众人便立即停了议论,见陈数上楼,全都站起来道一个喏。
过来的人里面,除了这些客人外,本处有名的花魁娘子阎都惜、唐师师亦都来了,在座上温酒陪着话儿,众人仍旧不开怀。一个便道:“穷厮们里面,又蠢又坏的实在不少,着实可怜他们不得。前番我那里施粥时,许多人吃多都撑得吐了,因不见底,转回头又吃,糟蹋了多少!哪肯剩给别的人。”
又一个道:“好逸恶劳惯出了甜头,心便坏了,每日想着斗你下去,他好上来坐这个位置。你以为把米赈出去,他们就记着你的好儿?他们嫌你出少了,恨不得将财主剥皮食肉。”
左手的一个接话道:“若不与时,便结了仇了。他们太过急功近利,从不想要计画铺设,一做点什么马上就得见到钱。依他们时,干脆讨一个狐仙的老婆,将富户家里的钱搬自家去。”
之所以这厮这么说,因他家里面母亲病重,他阿舅生怕姐姐一病死了,没处没有地方揩油,借着“伏侍姐姐”的名义,一天跑过来两三回。吃阿舅撺掇,母亲在他面前三五回哭,意思要分钱。也不顾自家的买卖不好周转,阿舅那里分少了不行。
若没有这事儿,看在是母亲兄弟的份上,买卖那边又缺人手,本想着叫表兄弟几个过来帮忙,既然他们这样眼浅,出完这些钱以后,这门亲戚也作罢,以后干脆不来往算了。
又一个道:“受恩不报的也多了,欲求不得反成了仇怨的也不是没有。你以为成日在一处吃酒狎妓,便成了知己,你帮了他们,便就义气,别人道你是好汉了?恐怕没人肯感恩,他们管这叫劫富济贫,天经地义。哪一日你倒了楣,他们只会在旁笑骂,早就盼着有这一天了。”
当下众人说笑了一会,都言说如今天灾,看着穷人的惨样子,这钱也不是舍不得。这年月打秋风的也多了,天知道这钱拿出去,最后又进了哪个的袋里。白花花的银子就恁地出去,心有不甘。若不出时,却又吃人看他不起。即便是笔笔都有来龙去脉,也免不了不满要抱怨。
唐师师今夜不欢喜,将脸别到一边去,故意与旁人说笑,装作不去看陈数。一时不见了陈数的人,两只眼又急忙到处找。终于见陈数与何节在屏风后面说话时,师师方才入了定,继续与别人说笑去了。
师师心里面想甚么,陈数自然都知道。她想着陈数娶她回去,将城南的买卖转与她做。不是陈数不舍得,妇人省得甚么买卖!陈数又不是什么闲人,恁多的事情等着他做,没空闲陪伴饮酒取乐。
娶她回去,旁人难免不过来偷嘴,陈数宁愿每月花大价钱养她在外面。另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因为她在,相公们那边有甚么消息,商贾们私下的许多事儿,陈数总是能先知道。
当下众人吃一回酒,说一些闲话,正事却又都不提。师宝林库里的那些粮米,没卖与别人,只是卖与了章鹏、刘昶这两个,这事儿陈数早知道,只是他们怕人问,往外都不肯说。若是合起来肯商议,众人主意自然要出,往后有甚么事时,相互都能帮衬提点。
既然他们都隐瞒,陈数如何开这个话头?座上众人的情形,陈数已看得明白了:大事当前人不齐心,各有盘算,各家的事情,还是需要各自操心。当晚吃得不痛快,早早众人便散了。
陈数的车马才回来,有主管来报说,前日烧了棚子的那家,两口儿算了算损失,估价大约值一百两,问陈数要。听见这数,陈数且走且骂道:“一个挑担卖饮子的破草棚,一吊钱都是算多了,他也敢要一百两!他以为财主都是傻的么!”
原来东街里有一家着了火的,本来就贫,一家老小没了营生,看着可怜。陈数一时发了善心,问问烧没了多少,这钱陈数能替他出了。谁知道这家一开口,丝毫没跟陈数客气,直接就报了个一百两的价钱。既然碰上了这样的人,这事儿陈数便懒得再管。本来陈数想做一个好人,也做些行善积德的事儿,怎奈世人总不与机会。
有主管与陈数出主意道:“小人倒是有一个主意:主人听说过‘素心禅师’么?”这名儿陈数似有些熟,口内便问道:“莫不是把家财分出去周济人,自己去做了和尚的那个?”
主管便道:“就是这人。后来因为他学问好,有人荐他去回龙寺,做这个回龙寺寺里的住持。怎奈这厮佛学的迂了,做了这个主持后,非要将寺里的庙产卖掉,去周济百姓。合寺的僧众不愿意,直接将禅师赶出门去。
听人说现如今这禅师没住处,自己在山上找了个石洞,在石洞里住着化斋念佛。咱们与其去周济那家被烧的,惹那些闲气,不如去周济这一位呢,还能博一个好名声。”
这主意陈数马上同意,口内便道:“你还别说,这主意比我有头脑!我堂堂陈州米行的行老,不能让菩萨活活饿死,发话下去,派人去送他两担米!去的时候,担子顶上摆上一个猪头,红花要大,那个老秃儿没见识,看见了这个,肯定能乐得找不到北!”
话未说完,陈数突然想起来道:“忘了这是个和尚了,也罢,倒是省了我的一个猪头。去的时候,得敲锣打鼓得过去送,多让人看见,不能白瞎了我的东西。”这边陈数说得细,主管在旁边细细地听着,听见了还时不时点一下头。
陈数不忘了嘱咐道:“担子上一溜都缠上红花,找两个机灵的在后面跟着,耳朵竖起来听他讲。花十两银子雇个秀才,他讲的什么记下来,抄在明天的小报上。
到时候别忘了叮嘱秀才:他说的好话全记下来,可以往好的上再添加些——反正旁边也没人听见,谁又去追究这种事儿。坏的全都不用记,就当没有这个话。送完了回来,去街上挨门告诉一遍,就说菩萨饿的快要死了,别人都没有管他的,是咱发善心救活了他。这件事情好好办,办好了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