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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执拗的小和尚还坐在门口等着,小小一个,缩在门槛上,怀中是那口不大不小的黑漆箱子。
在小和尚的周围,围着两排禁军,将整个门口严防死守,围得铁桶一般。
施虎在外圈来回踱步,目光始终盯着路口方向。
终于,马蹄声响起,等待的人回来了。
沈清河下了马车,看到老丈人便拱袖行礼:“岳丈。”
施虎忙将女婿搀起,将他打量一遍道:“在里面没吃什么苦头吧?”
沈清河摇头。
施虎松口气:“这就好,去吧,那小家伙一直在等你。”
沈清河对着施虎再一俯首,抬头后目光放远,放到了那个小和尚身上。
小和尚的视线与他对上,精神头立刻便来了,抱着箱子起身走向他,又在距离他一丈的位置停下,眨着两只明亮的眼睛,慢慢开口说:“你是沈姑娘的儿子吗?”
沈清河点头:“我是。”
如此,小和尚方继续走向他,直到他跟前才停住,伸手将箱子递给他:“先生说他这一生唯一身白骨算干净些,让我帮他带回沈姑娘的身边。”
沈清河接过箱子,目光像针又像刀,又密又利,又疼,一寸寸从箱子的纹路划过去,最终闭眼,道:“他是,怎么走的?”
“先生带我去了一趟漠南。”小和尚说,“走着去的,他好像很累了,忙完正事以后在一条山涧下洗了个澡睡下了,我等了他好久,见他总是不醒,就去叫他,发现他已经去了。”
沈清河不语,眉峰震颤,牙关紧到仿佛再也松不开。
小和尚合掌,对他行了一礼:“阿弥陀佛,先生的嘱托我已经带到了,施主保重,后会有期。”
见小和尚要走,施乔儿叫住他:“你要去哪儿啊!”
小和尚回过脸,不知怎么,泪就一下子滚了出来,抹着眼道:“我要回寺庙了,我本来就是偷跑出来的,先生说,等带我看过了万水千山,我自己就回去了。现在万水千山没看完,我已经不想看了,肉的确是很好吃的,但我要回去吃斋饭了。”
他抹干净泪,对施乔儿也行一礼,挺直背转过身子,小小的身影沿着巷子小路一直走,很快就消失在蒙蒙雨丝中。
施乔儿回过神,将禁军全部赶去了别处,连自己的老爹也未能幸免,一块赶跑了。她把沈清河拽回家门中,把门关好,抓住他的胳膊着急道:“相公,相公你如果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好不好啊,你不要这样没有一点表情,我看着害怕啊相公。”
沈清河仍旧直直盯着怀中的箱子,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木质纹路,呓语似的颤声说:“三娘,我不知道我该有何反应,我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回来的,可他回来了。这说明,或许母亲在他心目中并非可有可无,我应该感到高兴的,我该笑,可又笑不出来,我该哭,可我好像又没有该哭的理由。他已经太久没有与我说过话了,我连他长什么样子,什么声音都要忘了,或许走在街上相遇,我都要以为他是一个陌生人,我……为何要为他而哭?”
施乔儿气得一跺脚,自己的眼泪先哗啦下来:“因为他是你父亲啊!为他哭要什么理由!”
沈清河眼波顿住,慢慢的,一滴泪珠从眼眶滚出,径直滴在木箱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他变得又哭又笑,逐渐连身体都支撑不住,俯身将箱子放下,又抱住木箱说:“我父亲终于回来了,但我也没有父亲了,这世上唯二与我有着血脉关联的两个人,都走了。”
施乔儿蹲下摸着他的肩,流着泪笑道:“但是我们会记住他们的啊,相公,人都有这一天的,现在是爹娘他们,以后是我们,你信我,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我不会让你孤独的,而且如今我们虽然只是两个人,但以后我们也会有小孩子啊,那样更不会孤独,我们家里只会越来越热闹,越来越有烟火气。相公,我看着你难过我也好难过,当然了,你难过是对的,哭也是对的,但是不准难过太久哭太久,不然我也要跟你一起哭了。”
沈清河松开了手,转身抱住施乔儿,悲伤与爱意俱是汹涌:“三娘,多谢你,我沈涧此生何德何能可以遇见你,真的多谢你。”
施乔儿呜呜哭着,却还跟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可能你上辈子是个大善人吧,上天不忍心你此生过那么苦,所以让你遇到我这个人见人爱貌美如花善解人意善良多金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呜呜我接不下去了,你再帮我想想我的优点。”
沈清河顶着满脸泪笑出声,继续往下接:“蕙质兰心、风华绝代、美若天仙——”
施乔儿:“好了差不多可以了,你比我敢夸多了。”
沈清河再次忍俊不禁,心头阴霾一扫而空,实在爱娘子,爱到言语无法言说的爱,只好照着她被泪打湿的脸颊亲了口。
施乔儿红着脸吼上一声:“沈清河你当着爹的面干嘛呢!”
沈清河皮痒,又亲一下方道:“亲他的漂亮儿媳妇。”
小夫妻在如丝细雨中抱着对方大哭一通大笑一通,过了这一大会子,两人便恢复成好人似的,只不过比以往更加如胶似漆了。
将箱子供在沈家祠堂的那几日,施虎没少去上香,也将朝廷的意思透露给了施乔儿。
按照皇帝老儿的意愿,是这尸骨不能私葬,得上交朝廷安葬,以国丧的规模来。
施乔儿在厅堂听完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那么身娇肉贵个人,硬是气得一拍桌子道:“爹爹既然没找清河来找了我,不也是觉得此事不可为吗?我和清河都打算好了,守完这几日,便将尸骨与我婆母合葬在一处,这两人一生聚少离多,到了今天这一步,也该有个团聚的时候。再说我公爹让那小和尚来走这一遭,不也是那意思吗?所以此事断然没得商量的,爹爹还是想法子回绝了去,实在太荒谬了。”
施虎叹气:“唉,我就知道此事不能行,但你也不能太怨我老大哥,他都盼着先生回来盼十几年了,即便是一具尸骨,在他眼里也能当成国宝相待,就差把自己的陵寝给让出去了,这能怎么着?而且你是不知如今满朝文武如今待清河成什么样了,原先是想巴结,后来巴结不上就想祸害,现在呢,那是一个敢提他名字的人都没了。”
施乔儿喝了口茶消火,翻了个白眼道:“哦。”
施虎皱眉唏嘘:“哎呀你瞧瞧你这德行,我就纳了闷了,知道清河亲爹是谁时你反应怎么就那么平淡呢?那可是那位先生啊,若是当初没有他,大凉都不一定能有,你就这么个表现?”
施乔儿一抬眼,感到十分莫名其妙:“我应该什么表现?那位先生这位先生的,我和他儿子过日子我又不和他过日子,他再是有个通天的本领呢,在我这他就只是我死了的公爹,该葬哪就葬哪。当然了,把清河从大理寺放出来我的确是感谢那位,但也着实没到把老公公尸骨送出去感谢的地步吧?爹你自己想想,这合适吗?”
施虎被如今伶牙俐齿的闺女堵到一句话说不出,只有点头说对的份儿。
“那我就和他再说说。”施虎颇为为难道,“其实按先生的功绩,莫说国葬了,建庙供奉都是应该的。”
见女儿又是一蹙眉,施虎立马改口:“不说了不说了,我这就进宫,努力让我老大哥死了这条心。”
施乔儿立即喜笑颜开,起身径直把老爹送到大门口,还恭恭敬敬一福身:“恭送爹爹。”
给老头憋屈得有苦说不出。
等把老国公送走了,四喜方有些憧憬道:“且不论姑娘姑爷愿不愿意,能让陛下如此挂念多年,还要给用上国葬规格的礼节,这得多大的殊荣?咱们祠堂那位也确实是位神仙般的人物了。”
施乔儿笑了一声,转身时瞧傻子似的瞧了四喜一眼:“憨了吧唧的,什么神仙不神仙,我老公公最聪明的地方就是不见他们不回来做官,否则还国葬呢,乱葬岗都不一定有得睡。”
四喜一听立马诧异,追上施乔儿直问:“这是为什么啊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