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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亥时了,京中却依旧是一片繁忙的景象,商户百姓挂着红色的彩带绸布和喜气洋洋的灯笼,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正旦大节。
街上也是人头攒动,忙着采买年货的百姓匆匆而过,更多的则是悠闲逛街、享受夜生活的人们。
自万历三年白莲教之乱后,刑部、五城兵马司和大理寺时不时会来次“严打”,以往祸害京师的地痞无赖、青皮闲汉如今大多被送去了河套和南洋“实边”,京中治安为之一清,百姓们夜里上街的也越来越多,以至于京师发展成专门的夜市,不少店铺也变成了十二个时辰连续营业。
于慎行便坐在一家十二个时辰连续营业的酒楼中,靠着窗户,一边等着旧友赴约,一边借着烛火和月光,读着手中的报纸。
报纸并不是一个新东西,万历四年就有了,但一直只在新军中流传,用来教导新军军士习字、传播军中、民间的消息和思想教育,后来民间也有了私人的小报,大多是一些考不上秀才的文人写些文章、黄色笑话或小说糊口,也有不少商户在上面刊登广告、传递商业消息,主要在天津、广州、江淮这些商业发达的地区传播。
至于于慎行手中的《大明时报》,则是今年才在京中兴起的报纸,兴起的主要缘由,便是常有退养的阁部重臣、大儒名士乃至当朝大臣在上面刊登文章,阐述国策、评论国政,让人能一窥朝廷未来的施政方针。
万历六年末朝廷毁禁天下书院,随后又禁止文会聚集,大儒名士没了阐述思想和观点的地方,便开始借助报纸文章品评国政、出谋划策,朝廷似乎有意留个口子,报纸登文要经过礼部和都察院,但只要不是公然反对朝廷政策一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如今朝堂上的热点摊丁入亩和保淮弃河事涉国策没人敢讨论,报纸上登载的则是另一个热点——海贸功过论。
随着大明与西班牙停战,万历六年上海开埠,万历七年福建厦门和山东烟台陆续开埠,沿海诸省几乎全部开埠通商,西番、印度、鲁密、大食等地客商云集,为朝廷带来了巨量的白银收入,也带来了一系列问题。
各国极爱大明商货,丝绸、布料、瓷器、茶叶、军火无所不买,不少商绅嗅到机会广建工厂,逐渐形成了佛山、苏州、漳州、永平、莒州之类的手工业城市。
万历六年末,朱翊钧因苏州民乱之事,宣布“天下工坊,只征正税,杂赋尽免”,之后朝廷又颁布最低薪资限额和工人劳作时间限制,工人待遇大大提高,虽然依旧幸苦,但好歹能养家糊口。
之后朝廷又选拔秀才文士,在各个工业城市建立夜校,免费招募工人子女入学读书,一时间入场做工在百姓中引起风潮。
但沿海的无数农户却因此损失惨重,南洋和沿海贸易带来了大批的廉价粮食,虽然有四海商行等商行平价收粮运往北方等地,但沿海农户也是收入锐减,往往辛辛苦苦一年,交完税赋便什么都留不下,无钱缴纳丁银又要被征去参与徭役,生活愈加困苦。
以新成立的淮扬商行为主的豪商坊主,集团化、规模化的手工工厂,又让农户自家的织造没有了市场,在粮食贬值和规模化手工业的双重打击之下,无数农户破产抛荒,涌向了那些工业城市,希望能进入工厂混口饭吃。
巨量人口的涌入,不仅仅让这些城市治安和环境一塌糊涂,连工坊的工人也受到冲击,朝廷管得了薪水、管得了做工时间,能管得了工坊用什么人?
不少工坊主钻起了空子,悄悄克扣工资、叠加工作时间,反正工人为了保住工作也不敢往外说。
不少工人失业,只能靠偷抢混日子,逐渐形成帮派,这些城市的治安也越来越乱,这些帮派也没做好事,常常诱骗涌入城市的农户,将妇女儿童和青壮卖给人贩子,大多送进了内陆的黑窑和黑工坊,缺人监管,每日工作十余个时辰,连饭都吃不饱,不过几周便要累死一批。
当然,这些底层的农户和工人大多连字都不识,自然是没法说话的,如今报纸上吵得最欢的,还是那些靠着土地吃饭的地主乡绅,他们的财产全靠土地产出,同样受到了廉价粮食和规模化手工业的冲击。
不少佃户听闻工坊待遇,纷纷弃地逃往工业城市,这些地主手里攥着大把土地却找不到人耕种,耕种的产出往往还入不敷出,以至于不少中小地主破产。
那些大地主同样损失惨重,有些人转型当了工坊主,有些没法或来不及转型的,便只能强撑着架子,动用一切关系在报纸上和朝廷里哀嚎,希望朝廷能禁绝海贸、裁撤工厂、恤养田农。
与此同时,沿海的工坊主和豪商们赚得盆满钵满,但依旧地位低下,受到诸多限制和压迫,自然也逐渐开始寻求起政治地位,以云南姚安知府李贽为代表,在报纸和朝中宣扬“四民平等”论,与那些地主士绅针锋相对,每日吵个不休。
于慎行身为日后的南洋总理大臣,屁股自然是坐在开海这一边的,但他在广东呆了不少时间,也知道沿海农户生活艰难,心中也是犹疑不定。
于慎行也是当世人杰,但毕竟还是受限于时代,不像朱翊钧那样一眼就看出来,这些乱象的根源,是逐步工业化的大明,在一点点摧毁传统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
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犹如钝刀割肉,会让大批靠着土地吃饭的士绅和百姓一无所有,而依靠着传统小农经济基础支撑起来的大明,若不能成功转型,必然会轰然倒塌。
但朱翊钧没有阻止,后世的历史已经证明了,哪怕是经历了百年沉沦、起步极晚的中华民族,完成工业化之后不过短短几十年便成长为世界一极,如今尚处在世界领头羊位置的大明,率先完成工业化会成长为什么样的庞然大物?
相比于民族的未来,一个区区大明算得了什么?
当然,朱翊钧也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小农经济基础上的封建王朝是极为脆弱的,若是放任工业化自行发展,很快就会天下大乱、遍地林登万。
故而朱翊钧一方面用淮扬商行引领大明沿海的工业化前进,一方面抬高工人薪水待遇、强制沿海豪商士绅不得蓄养奴仆、打击海商西番贩卖黑奴、倭奴、韩奴等人口贩卖行为,以此提高工坊的运营成本,压制工坊的无序扩张。
同时,虽然朱翊钧心中是倾向于四民平等的,但却始终保持着对商人的歧视性政策,就是为了尽量阻止士绅投入其中,控制工坊商户的发展。
朝廷也下了血本,失地农户只要去南洋或河套实边的,不但赠与土地和工具,而且五年免税,甚至光棍还安排老婆,倒也吸引了不少失地农户远去海外边关。
于慎行没有朱翊钧这般超越时代的见识,自然是想不到什么办法,只能悠悠叹了口气,将报纸放在一旁。
“嘿,可远即将贵为一品大员,怎的还是这般唉声叹气?”包厢门被拉开,一名满面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的“文士”走了进来,正是当今总督河套诸事务,兵部侍郎王锡爵。
于慎行一阵欣喜,站起身来哈哈一笑:“元驭,你可让我一阵好等啊!”
王锡爵苦笑着摇了摇头:“家里出了点事,我那女儿不知着了什么邪,硬说她今年会羽化飞升,婆娘舍不得打,只能我回去把她好好教训了一顿。”
于慎行也尴尬的笑了笑,王锡爵的女儿王桂笃行玄修,自号昙阳子,偏偏学问极佳,连当世文坛领袖王世贞都被她折服,拜她为师,也算是天下闻名。
今年七月,王桂便宣称自己将羽化登仙,欲在亡夫徐景韶墓前绞发飞升,引来十多万人围观盛事,还是家里人把远在河套的王锡爵搬了出来,劝她“慈父尚在远方,尔怎可不与慈父相别便离他而去”,这才作罢。
年末王锡爵回京,王桂果然又闹了起来,王锡爵是焦头烂额,朝中不少人借此事攻击王锡爵“欲伪作鬼神事,以图虚名”,还拿那十万人聚集围观一事质问王锡爵“鼓动百姓聚集围观,欲造乱京师邪?”。
还好天子不在意,将那些弹章全部留中,但也派了太监告诫王锡爵,让他看好家人、注意影响。
于慎行也知道王锡爵烦闷此事,赶忙转移了话题:“元驭,当年你我京师一别,我曾说过要在钓鱼楼置办一桌酒席谢你解惑之恩,我是个穷官,五楼的雅间进不去,只能包了这间包厢,你我今日不醉不休!”
王锡爵嘿嘿一笑,摆了摆手:“不急,还有客人来。”
于慎行一愣,刚要问询,包厢门再次被推开,一名同样文士打扮的男子微笑着走进包厢:“哈,看来我来得正巧,正好开宴!”
于慎行一惊,随即起身拱手迎道:“原来是汝默,你怎的也来得这般晚?”
申时行也苦笑一声,入了席解释道:“朝廷准备筹建京师大学堂,此事你们应当在报上看过,事务繁杂,我也是好不容易抽了空,向内阁报备之后才来赴宴的。”
于慎行确实刚刚在报上看过,朝廷准备筹办一所京师大学堂,以衍圣公孔弘章为校长,将原来的国子监迁过去,国子监的原址则改造成中学,武清伯将清华园献了出来,当作京师大学堂的校址。
于慎行眯了眯眼,问道:“武清伯一贯贪财好利、一毛不拔,怎么突然这么大方把清华园献给朝廷了?”
申时行哈哈一笑:“什么大方?被逼无奈罢了,武清伯这两年失了势,只能呆在家里操弄他那园子,清华园修得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天子听闻过去转了一圈,当即就说此地清秀安静,适合做校园,武清伯本就得罪了天子,还能怎么办?只能割肉了呗?听说这几日武清伯哭得稀里哗啦的,眼泪都流成河了。”
三人都是放声大笑,申时行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朝廷筹办京师大学堂,在各地兴复官校,是为了接下来的科举改制做准备,天子已经和内阁讨论过多次,朝廷单单以八股取士,取来的‘栋梁’大多百无一用,故而新建大学堂,根据实际所需培养各个方面的人才,日后的科举也会加大实务、算学、律法等方面的比重。”
王锡爵皱了皱眉,说道:“朝廷之所以以八股取士,在于书本昂贵,大多寒门能有本手抄的四书残卷便算幸运了,科举改制后,要添加那么多内容,寒门士子去哪学去?”
“所以才要大兴官校!所以天子才准备在各地兴建图书馆,藏书以供天下士子借阅!”申时行耸了耸肩:“而且八股取士并非废除了,只不过是减少了内容而已,日后科举八股和其他科目会分开,过了八股也能录取,只不过八股取录的贡士不能参与殿试,入官校学习后才能参考殿试授官,而新加科目优异者则直接授官。”
王锡爵点点头:“原来如此,这是天子给那些士人留了个口子。”
于慎行见两人有深聊下去的趋势,赶忙招呼道:“两位,我等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还要为朝政所困吗?今日只谈风月、不理国政,我们三人一醉方休!”
王锡爵和申时行猛然惊醒过来,都哈哈笑着举起酒杯:“对!只谈风月,一醉方休!”
刚饮过一杯酒,正要动筷子,包厢门却再次被人推开,一名锦衣卫走了进来。
三人对视一眼,王锡爵苦笑一声,凑到于慎行耳边吐槽道:“我等不理国政,国政来找我等了。”
申时行则站起身来,冲那名锦衣卫问道:“这位兄弟是临检的?我乃内阁辅臣申时行,此二人乃南洋总理大臣于慎行和河套总督王锡爵,我三人乃旧友重聚,聚会饮宴,已经向有司报备过了,符合八条规定。”
那名锦衣卫却摇了摇头,向三人一一见礼过,朝王锡爵和申时行拱了拱手:“申阁老、王总督,归化城传来消息,俺答重病昏厥、诸部骚动,天子急召内阁辅臣和王总督入宫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