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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霉运如影随形【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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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着锈迹斑斑的铜制十字架:“告诉我,在你们的世界观中,何谓人,又何谓神?”

罗贝尔完全沉浸在这场辩经当中,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安科纳的神学讲堂。

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已经很多年没有派上用场的学院派神学知识,向老丈微微躬身,试探着说道:“人性是受造之物的本质,是有限的肉体、理性、情感与意志的总和,加之以因亚当堕落而继承的原罪,有限而脆弱,唯有耶稣基督乃完全之人。神性是上帝三位一体的本质,永恒、全能、全知、无所不在,传播圣洁与完全的公义。

《出埃及记》说,神性乃自有永有的,《诗篇》记载,从亘古至永远,神始终为神。基督兼具完全的神性与完全的人性,二者在一位格(person)中不可混淆、不可分割、不可改变。基督的人性使祂得以代人受难,基督的神性赋予救赎的永恒效力,便是全人类蒙恩救赎的桥梁。”

“啪,啪,啪。”

老人为轻轻鼓掌,抖落了许多肩膀上的尘埃,他已不知道在这里盘坐思考了多么悠久的岁月。

“精彩的布道,凝聚着先知与一代代侍神者千年的智慧沉淀——但他们的思考悖离了真相。神性诞生于人性的美好期许,在一切的一切之前,是人创造了神明,神明又创造了祂们所认定的人,一次一次的循环中,世界之蛇吞噬了它的蛇尾。一次又一次的重置里,我们忘记了最初的航标。我们已无法获得救赎了——唯有在虚妄的世界里历经末日的灾厄。天火就要降临了,而却无人觉察真相。”

老人猛地抬起头,见罗贝尔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兴奋地咧开满口黄牙:“年轻人,你看起来毫不惊讶,有谁告诉了你真相,对吗?是天上人?”

罗贝尔沉默片刻:“……我做下过承诺,不会把这些事透露给其他人,所以不能告诉你太多。而且,很多时候,无知比真相更接近幸福。”

“啊啊啊……索多玛的天火,就快要降临这个虚妄的世界了……”老翁抬起颤抖的手,用不大标准的姿势在胸口画着十字架。

“不会的。”

白袍人临别时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罗贝尔决绝地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但这一次,我只能选择相信,相信祂会拯救所有人。尽管那家伙看上去不太可靠,但我别无选择。除了默默支持,我做不到其他能帮上他的事了。”

“人力有时尽,勿要背离本心就好。”老人枯瘦的脊背陷在褪色的鸢尾花纹靠枕里,窗外镰刀般的弦月正将银箔碾碎了抛向人间。

他嶙峋的指节在亚麻床单上犁出褶皱的沟壑,像一株被飓风摧折的老橄榄树,颤巍巍地向着罗贝尔的方向挪动。

粗羊毛长袍与橡木地板摩擦出沙哑的叹息,直到两双眼睛的距离缩成一道烛芯——那双蒙尘的琥珀色瞳孔突然迸溅出星火,穿透年轻人铁灰色的瞳仁,仿佛要将他刀刻般的轮廓熔铸进更古老的岁月里。

\"孩子,且将这些沸反盈天的争执、浸透毒汁的预言……\"老人翕动的唇齿间漏出沙漏倾覆般的絮语,枯枝般的手掌覆上罗贝尔青筋虬结的手背,\"都抛入月光的潮汐中罢。我们既非掌控季风的神明,亦非丈量深渊的先知,不过是守着盐渍船舵的老水手——\"

他的尾音忽而轻盈上扬,恍若教堂彩窗间逃逸的一缕光,\"只管将帆索系紧,将祷文折成信天翁的翅羽,剩下的便交给潮涨潮落时分的奇迹。阿门。\"

最后那个词坠落时,月光恰巧漫过铜制十字架的边缘,在老人眉骨投下荆棘冠冕般的阴影。

“谨受命。”罗贝尔低下头颅,与此同时,从床边坐了起来,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没想到在这样人迹罕至的所在,有机会得到智者的教导。您说得对,在无法掌控的命运之外,还有更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

“叮铃铃,叮铃铃……”

不知是否是幻觉,罗贝尔隐约听见屋外响起了急促而有节奏的铃声。

“嘭!”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木屋的大门就被守在门外的骑士撞开,罗贝尔不满地挑眉看向他:“我不是说了不许进来打扰我吗,而且你怎么把老人家的门撞坏了,实在失礼。”

“殿下,镇中心响起了警戒铃,有一伙逃兵袭击了,正在四处纵火抢劫……”

“逃兵?袭击这么偏远的一座小镇?我们不是在岛上吗,哪来的乱军?”罗贝尔无奈望向老者道,“事情总是来的这么凑巧。”

老人呵呵笑道:“其实,老朽也还挥得动剑。科索沃战役时,老朽曾是拉扎尔大公麾下的剑士。”

“六十年前?”

“准确来说,是66年前,不才老朽,今年82岁了。”

“厉害。”罗贝尔赞叹了一句,“可打打杀杀是我们年轻人的事。”

说罢,他不再,将吓得两股战战的翻译拽出屋子。

铁蹄踏碎暮色时,玛尔塔正在地窖里,把最后一块奶酪压进橡木桶。陶罐坠地的脆响让她浑身僵硬——二十年前匈牙利骠骑兵洗劫村落的记忆突然在耳膜里复苏,那些被战马踏成肉泥的婴儿哭声此刻正穿透时光,在腌黄瓜发酵的酸味里重新变得清晰。

广场上的铜钟刚响起不到半刻钟就戛然而止。她透过地窖缝隙看见,一座谷仓轰然倾倒,穿锁子甲的人形恶魔挥舞着长剑,刀锋上还粘着守夜人彼得被劈成两半的胡须。羊圈方向传来幼畜的惨叫,浓烟裹着羊毛烧焦的恶臭灌入鼻腔,某个套着人皮的恶魔正用长矛挑着一具瘦弱的躯体,在火堆旁对着同伴狂笑,裙摆滴落的血珠在泥地上烫出细小坑洞。

突然间,她听见头顶的屋门被斧头劈开的响声,急忙把哭闹的小儿子塞进腌菜桶。几秒钟后,头顶传来争执的吵闹声,紧接着便是丈夫的闷哼,温热的液体顺着木板接缝渗下来,滴在她的身上,在袖口晕开紫黑色的花。泪花止不住地流出,但她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得死死捂住嘴巴,任由眼泪混着灰尘淌下。

村口磨坊的水车仍在转动,只是染成粉红的溪水里漂浮着撕碎的祈祷书页。七个被长枪串起的村民在广场抽搐,哀嚎不绝于耳,他们背后是正在焚烧的葡萄架,焦黑的藤蔓在热浪中扭动如垂死的蛇。唯一幸存的驮马在啃食满地滚落的榛子,钉着铁掌的蹄子不时踩爆某个孩童遗落的彩陶玩偶。

夜空被火焰燃烧得亮如白昼,当罗贝尔带着三人匆匆赶到小镇自卫民兵集结的广场时,幸存者惶惶惊乱,左顾右看,他都没有找到可以主事之人。

事急从权之下,他拽来翻译,命令他代替自己发号施令。

“肃静,肃静!”

罗贝尔与翻译的怒吼先后传进身旁民兵的耳畔,令他们焦躁不安的心情好转几分,感受到周围的躁动平息,罗贝尔再次喊道:“现在不是救火的时候,敌人在北,所有人,随我来!”

“等士兵抢到了拿不下的东西,自然就会离开了。”骑士护卫劝罗贝尔道,“我们完全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我当然明白,这样的事我早经历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只不过,他并不总是受害者,大部分时候都充当着对面的角色。慈不掌军,他又岂会净如白纸。事到如今,与其喊出正大光明的口号,不如默默解决眼前的麻烦。

将后面的话语统统咽了下去,罗贝尔从悬挂着咎瓦尤斯的左腰边抽出一对细剑。

月光淌过剑脊,像两尾被封印的固态雷霆。左侧那柄的护手盘蜷曲成逆时针旋涡,金铭吞口处浮凸着雕刻师刻下的剑主姓名。

剑尖划破空气,那串拉丁字母仿佛便泛起熔银般的幽光,携带薄如寒鸦褪下最后一枚羽毛般细长的剑刃,刃身淬火时留下的波浪纹在疾刺中化作一串冻结的涟漪,教人分不清是剑锋在震颤,还是持剑者激动的心境导致的战栗。

他一动不动地聆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妇女儿童的哭喊声,纵使习惯了人间的悲鸣,纵使在巴尔干下令就地搜掠补给时,他也不曾犹豫,但不代表此刻他就全然无半分愤怒的心情。

剑身周遭的微光似乎被无形的刃气削成细碎的星屑,倏地,他将双剑交击,清越的铮鸣似乎震落一英里外老教堂尖顶的铜锈。

“到哪也消停不了。”他无奈地自嘲道,“霉运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