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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岸边,坊头战场。
夕阳下深秋的天空一片高远肃穆。黄河岸边山崖高处,桓大司马策马而立,花白的须发在晚风之中飘动,紫红的斗篷在身后飞扬。
今日,桓温要做出一个重大的抉择。是不顾眼下的危急局势挺进邺城,和慕容垂决一死战;还是痛下决心,立刻撤军。
这是个两难的抉择。
这次挥军北伐,桓温是抱着巨大的决心的。他要以灭燕作为跳板,完成他很久以来的心愿。让自己的人生达到华丽辉煌的顶峰的。
此次北伐,从皇帝司马奕到朝中的王谢等世家大族都是不同意的。他们说朝廷无兵无粮,承担不起北伐的消耗。他们说北伐时机未到,不可妄动。他们说秦燕两虎相争,大晋当坐收渔翁之利,而不应该出兵北伐,徒然消耗实力。
种种的理由,看似都有道理。但是桓温心里知道,他们内心里的真实想法只有一个,不希望自己北伐成功之后名望达到顶峰之后他们无法牵制自己。他们不想自己成功,他们害怕自己成功。他们怕失去他们在大晋的地位和权力和一切。
王坦之王彪之谢安等人,个个精明如鬼,打的什么主意,桓温心知肚明。
所以桓温此次北伐调兵用粮物资的供应都是自己来筹备,不给他们以任何借口。不惜联合东南士族跟自己站在一起。
这一次北伐作战,桓温目标是一定要成功,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
故而,如果此时退兵的话,王坦之王彪之谢安等人必然弹冠相庆,他们会说他们当初便知道结果。而自己的声望也会因为无功而返而大大受损。那么此次北伐不但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反而会适得其反。
可是,目前的情形甚为危急。眼下袁真在石门受阻,石门水道不知何时才能打开,粮食物资的通道无法畅通,军中物资粮草的消耗已经难以补充。另外秦国援军也已经出动,而自己面前拦着的又是那个燕国名将慕容垂。
倘若执意进攻的话,一旦失利便万劫不复,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己方大军将会被团团围困,前后夹击,到时候连退兵的机会都没有了。
桓温不得不做出权衡和抉择,粮草所剩无几,局势瞬息万变。无论是进攻还是撤退,都没有时间和空间了。
“桓公,是否做出决断了?”身旁传来一人的说话声。
桓温转头看去,说话的是大司马参军郗超。
郗超是桓温最信任的谋主,对自己忠心耿耿,足智多谋。郗超面庞黑瘦,一蓬美髯乱糟糟的,形容甚为颓唐。这段时间,郗超为了军情操心劳神,往日风仪荡然无存。
桓温看着他,心中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他的建议。
几个月前大军出征之时,郗超便给自己提出了两种北伐进攻的策略的建议。
第一个建议是,郗超认为当从陆路进攻,不必依托河道。兵马携带足够的干粮,从陆路直上进逼邺城,规避城池重地,不同燕国兵马纠缠。
郗超认为,只要北伐大军以足够快的速度抵达邺城,则燕国王公必慌乱而逃,邺城唾手可得。一旦邺城得手,回过头来再解决其他燕国兵马。届时燕国军心浮动,必势如破竹。
第二个进攻策略是,如从水路进攻,则要防止入秋时水路不畅导致军粮不继。那么便不能操之过急。要以控制水路漕运通道为出发点,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入秋之后更不能冒进,而应该驻军屯粮,等待明年春夏水涨,再继续进攻。
郗超说,这是一快一慢的进攻策略。但是当时在桓温看来,这两个策略一个激进,一个保守,都不合他的心意。桓温当时甚至有些怀疑郗超的能力,作为自己最信任的谋主,怎么给自己出这样糟糕的主意。
但现在,事实证明到郗超是对的。他的快攻策略虽无从考证结果,但是慢攻的策略是完全正确的。河道枯竭导致漕运不通确实发生了。若是用他的策略,此刻大军当不至于陷入目前的境地。
“桓公,速做决断,时不我待。”郗超沉声再道。
桓温吁了口气,沉声道:“景兴,我决定退兵了。可是我心有不甘啊。此次退兵之后,于我大损啊。”
郗超当然明白桓温的心思,此次退兵之后,想以灭燕为功勋达到的目标便破灭了。他当然心有不甘。
“桓公,此刻退兵固然有损,但只损隆望,不损实力。倘若战败而归,这望实俱损,那才是真正的巨大损失。今桓公虽退,但非战败。北伐之前,京口徐兖二州兵马非桓公所有,现在京口兵马也归于麾下,加上荆扬江州为公所有,实力大增,而非损失。实力在,还担心什么?声望为虚,实力为实,何者更重要,无需在下多言了吧。”郗超沉声说道。
郗超说的是此次桓温以北伐为名,调动原本不属于他管辖的豫州和京口的徐兖二州兵马随同。就算此刻撤兵,徐兖之兵归于桓温手下已是事实。所以实力上其实是增强了的。
这当中有个秘闻颇有意思。
徐兖二州刺史之前是郗超的父亲郗愔所领,郗超的祖父郗鉴早年为流民帅,于京口之地收拢流民残兵组建兵马,曾平定王敦和苏峻的叛乱,官至太尉。郗愔继承郗鉴的地盘为徐兖二州刺史。
桓温早就对京口有觊觎之心,郗超也看出来了这一点。此次北伐之前,郗愔写信给桓温,说他愿意率军和桓温一起北伐。但郗超却知道,桓温是要借北伐之机将京口兵马归于麾下,夺京口二州之地的。父亲郗愔搞不清楚状况,还想和桓温一起领军北伐建功立业,这显然是不符合桓温的心思的。
于是郗超便将父亲郗愔的信给截留了,重新以父亲的口吻伪造了一封信,向桓温表示愿意交出京口兵权,说自己老迈多不能领军,请求一个闲职养老。桓温大喜,于是任命郗愔为会稽内史,堂而皇之的兼并了徐兖二州的兵马。这一切郗愔完全不知情,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儿子卖了。
由此可见,郗超对桓温的忠心到了何种地步,甘愿牺牲家族利益为桓温的野心铺路。
这当中或许也有郗超知道桓温的野心很大,实力又强,大晋难免要易主,所以这么做是出于为了保全高平郗氏的考虑。因为桓温如果盯上了京口,而父亲又不识抬举的话,郗氏或有灭门之灾。
但无论如何,郗超堪称大晋坑爹第一人。硬是将高平郗氏先祖郗鉴手中崛起的家业拱手送人。
桓温听了郗超的话,点头道:“景兴所言有理,老夫只是心中不快罢了,但老夫已经决定了,即刻撤兵,以保存实力。老夫可以三次北伐,便可以来第四次。暂且让鲜卑小儿们苟活几年便是。”
郗超拱手道:“桓公明鉴。”
撤军命令很快下达,趁着天黑拔营撤军是最佳的选择。天黑之后,北伐大军营地之中顿时一片忙碌混乱,出征数月的北伐士兵们疲惫之极,又思念家乡,一听到要撤军,个个迫不及待。
二更开始,兵马趁着月色陆续开拔,从陆路往南撤离。
桓温一直等到所有兵马都开拔之后才准备离开,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黄河河道上,数百艘大小船只黑压压的集结在黑暗的河面上,那是之前进军运粮的船队。但现在,这些船只却已经无法回头。来时水道枯竭,船只无法航行,这些船只都有来无回了。
这些船只当然不能留给鲜卑人,所以,它们要被全部烧毁,包括一些带不走的物资一起,都要被焚毁在这里。
大军已经开拔,已经不用担心在混乱中被燕国兵马偷袭,是时候下令了。
桓温策马立在河岸上,眯着眼在微冷的夜风中看着河面。所有的船只都被聚拢在岸边,用绳索木条连接在一起。船上星星点点都是举着火把的士兵。那些船只上都已经泼洒了火油和引火之物,一切准备就绪了。
“传令,点火。”桓温沉声发出号令。
命令迅速传达,片刻后从河面到河岸,所有的船只被次第点燃,在夜风的鼓荡之下,火势迅速蔓延,不到盏茶时间,便成一片火海。
火焰冲天,映照了河面和天空,照亮了黄河两岸。烈焰掀起的火龙卷在河面上翻滚,激荡起黄河河面无数的旋涡和浪花,发出野兽嘶吼一般的声音,呈现出一种诡异恐怖的景象。此情此景,令人心惊。
桓温久久的注视着河面上的大火,那里焚烧的一切都是他的心血,都是花费无数人力和物资金钱打造出来的。为了此次北伐,他耗费钱物甚巨,也耗费了巨大的心血。可现在,便都付之一炬了。
“桓公,勿要难过,这些都是能够重新打造出来的。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郗超骑在马上轻声安慰道。
桓温转过头来,双目炯炯,大声笑道:“景兴,你以为老夫那么脆弱么?为了这些东西便心中难过?老夫这一生经历的艰难不计其数,可那又如何?老夫还不是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在老夫看来,所有的艰难都是对老夫的历练。上天是有心机的,他总是叫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总是在你得意的时候给你浇一瓢冷水,总是在你的路上设置艰难险阻。别人或许会灰心丧气,但老夫偏偏越挫越勇。哈哈哈哈。”
桓温哈哈大笑起来,一提缰绳,大声喝道:“出发。”
说罢挥鞭打马,顺着山坡疾驰而下。郗超转头看了一眼通红的河面,皱了皱眉头拨转马头追着桓温的背影策马而去。
大晋元和四年九月初十,就在吴郡少年李徽参与中正评议的当天晚上,大晋大司马桓温对燕国的北伐遭遇了重大挫败,物资粮草无法从水路运抵,不得不焚烧战船辎重,从陆路向南撤退。
然而,桓温他们没想到的,今晚的撤退并非是全身而退的结束,而是一场死亡追逐的开始。桓温和郗超所希望达到的保存实力的目标随着后续的一系列战斗的发生而化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