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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夜宴,热闹无比。
每个人都刻意的不提明日谢安要和谢玄李徽一起去新亭的事,但每个人心里其实都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谢安情绪高涨,喝的醉醺醺的。一向从未真正在子侄面前事态的他,当晚显然因为内心的波动而有些异于平日。酒酣耳热之际,谢安命人取来古琴,要为众人演奏一首。
“道蕴,你知道嵇康的广陵散之曲么?”谢安端坐琴案之后,笑问道。
“叔父,广陵散不是已经绝了么?自当年嵇康被斩于市,世间再无广陵散了。”谢道韫道。
谢安哈哈大笑道:“是啊,嵇康当年被斩于市,临刑之前奏一曲《广陵散》,说广陵散自此绝矣。何等悲壮从容。广陵散一曲也确实从那时起便再也不复重现。不过,你知道,老夫是喜欢音律的。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谢道韫嫣然笑道:“四叔何止是喜欢音律,而可以用痴迷二字来形容了。难道四叔找到了广陵散的琴谱?”
谢安笑道:“那倒好了。可惜并没有。广陵散未留琴谱传世,老夫也没有找到任何会奏广陵散之人。不过,你们可知道,嵇康当年谱成广陵散,却也是根据前世琴曲改编重塑而成。老夫读蔡邕所著《琴操》一书之中所记载,找到了一丝蛛丝马迹。”
谢道韫讶异道:“哦?请叔父详说。”
谢安微笑道:“《琴操》之中记载有一首古曲,蔡邕在其附记之中说了这首曲子的由来。说是战国时一名叫聂政之人,其父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日期而遭韩王所杀。聂政立志为父亲报仇,入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韩王召唤他进宫演奏之时,聂政抽剑刺杀韩王,终报父仇。为不连累自己的亲朋至友,聂政进宫前自毁容貌。刺杀韩王之后,虽被斩于市,但无人认识他,乃保全父母姐妹和亲友。后人根据这个故事,谱成一曲。蔡邕录之。曲名《聂政刺韩傀曲》。”
众人听了这个故事,尽皆赞叹。
“好一个慷慨侠士,快意恩仇,不累他人。”谢道韫赞道。
谢安道:“是啊。世人皆以为《广陵散》内嵇康所谱之曲,其实不然。嵇康学广陵散于洛西,乃受赠于人。赠的便是这《聂政刺韩傀曲》,此曲有些残缺不适之处,嵇康加以圆通,改以部分曲谱,更增其色。世人以讹传讹,便以为是嵇康所作。老夫找不到嵇康所奏之广陵散原曲,但老夫找到了这《聂政刺韩傀曲》,这便是广陵散的原曲。老夫试着也改了改,或不如广陵散原曲,但同根同源,当可一睹此曲风采。”
谢道韫惊喜万分,连声叫好。座上谢家子弟也都纷纷表示甚为期盼。谢安喜欢音律,谢家子弟也都有此好,特别是家主谢安亲自弹奏这首散佚之曲,更是充满了期待。
谢安也不多言,长袖飘飘覆盖在古琴之上,不见其手,只见宽袖轻抚,便有琴声响起。厅中众人瞬时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谢安指下,琴曲悠然而起。起初清幽明朗,曲调明快欢悦。似有融融和睦,平静安然,父子天伦,和美喜乐之感。然而只片刻之后,琴曲节奏骤变,刹那间天昏地暗,铮然如刀,悲从中来,恨意凛冽。之后琴声或沉郁或激昂或诡谲,正声灿然,乱声杂披,令人心神震颤,悚然不安。
所有人在听了谢安说的那个背景故事之后,再听这一曲,脑海中不由自主的生出画面来。聂家少年本生活平静,父被杀的消息传来,顿时如天塌下来一般,原有的生活彻底崩塌。少年立志报仇,山中学琴,自毁面容,扬名天下,进宫,刺韩,隐行,追捕,死于市……种种情形,如历历在目一般,令人扼腕叹息,慨叹不已。
谢安很少当着众人的面展示琴技,今日却展现了他在音律琴技上的高超技艺。他的面容随着乐曲的推进而变化着,双目微闭,甚至不看琴弦。身体俯仰,纤细苍白的双手在琴弦之上跳动着,宛如活物一般。
平和处如春花照水。沉郁处如月入阴云。激昂慷慨之处,如暴风骤雨,雷电交加。慨叹赞颂之处,如圣光高照,黄钟大吕一般辉煌。
座上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深陷其中,为琴音所动。敏感如李徽身边坐着的张彤云已经眼中泛着泪花,情绪已经陷入其中了。
终于,琴声停止。谢安扬袖垂手,额头微微见汗,微笑着站起身来。众人纷纷鼓掌赞叹不已。
谢道韫眼角湿润,轻轻擦拭之后笑道:“叔父此曲,真乃天上才有,人间难得一听。道蕴确定,这便是嵇康当年奏的《广陵散》了。果然是神妙之音,世间绝唱。”
谢安微笑,伸手从古琴下方取出一卷纸轴出来,走到谢道韫身边递给她。
“此曲曲谱便交给你了,老夫可不想和嵇康一样,临刑之时才感叹曲绝。所以,今晚将此曲交给道蕴,录入曲谱之中,后世也可广为流传,不至断绝。”谢安微笑道。
李徽心中一动,这才意识到谢安为什么要弹奏此曲。原来明日将要去新亭,生死未卜。谢安想到了嵇康临刑之憾,所以虽效仿嵇康弹奏此曲,却将琴曲交给谢道韫。
再想到此曲曲中之意,慷慨悲歌,舍身赴死之意境,倒是和即将去新亭涉险之事有相通之处。聂政为报父仇刺杀韩王,谢安去见桓温也是为了大晋存亡,同样都是舍生而为之举。由此看来,谢安内心里必然感受复杂。所以才弹奏此曲。
谢道韫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轻声道:“四叔,这曲子太难,道蕴恐难学会。这琴谱还是四叔自己保存吧。回头等四叔回来了亲自指点道蕴才是。”
谢安呵呵笑道:“你替四叔保管着,若你都学不会,其他人便更不要提了。你好生的学,回头老夫要听你弹奏,考究你一番的。”
谢道韫只得接过琴谱,轻声道谢。
谢安转身道:“老夫酒也醉了,琴也弹了,今晚甚为高兴。此刻有些倦了,老夫回房歇息了。你们自便。谢玄李徽,明日巳时出发,可莫要拖延了。”
谢玄李徽躬身应诺,谢安踩着木屐啪嗒啪嗒的离去。众人纷纷躬身送他离开。
谢安走了,宴席也散去。
厅中只剩下李徽夫妻和谢玄谢道韫兄妹之时,明日前往新亭的事情终于不再是忌讳的话题。
“小玄,李徽。虽然道蕴不明白你们和四叔为何必须要去新亭见桓大司马,明知凶险却还要去。但是,我相信你们的决定,知道你们自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今晚听四叔弹奏一曲,总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你们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平安归来。为了所有你们关心的人,爱着的人,干万珍重。”谢道韫轻声说道。
一旁的张彤云已经流下泪来。今晚从知道消息之后,张彤云便一直憋着泪。即便李徽之前已经安抚了好一会,向她解释了许久,却也无济于事。
此刻谢道韫说出此言,张彤云心中的担心忧虑害怕诸般情感便再也控制不住了。
李徽忙安慰张彤云,这一安慰不要紧,张彤云哭的更厉害了。
谢道韫拉着张彤云为擦眼泪,温声安慰道:“彤云不必如此,这样会让李徽心中不安的。当此之时,他们有他们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便是使命。我相信他们定会平安归来的。”
李徽道:“彤云,阿姐说得对,我们不会有事的。不必担心。”
张彤云擦泪道:“我明白的,但是就是忍不住。”
李徽笑道:“放心便是,我和谢兄可没活够,我们还这么年轻,家中娇妻美妾,怎舍得死了?我们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谢玄哈哈笑道:“就是,我们死了,岂不是便宜别人了。”
谢道韫娇斥道:“胡说什么?”
谢玄道:“是了,我可要回房去安慰安慰她们了,搞不好也在伤心落泪。阿姐,彤云,贤弟,我走了。明日一早要起来准备呢。”
李徽拱手道:“谢兄明日见。”
谢玄大踏步离去。谢道韫吐槽道:“这小玄,似乎完全不担心。连我都知道此行危险之极。”
李徽微笑道:“谢兄是不想让身边人担心,所以才表现的如此轻松。”
谢道韫道:“那么你呢?你告诉我们实话,此去到底有多危险?”
李徽沉声道:“任何事都有危险。吃饭能噎死,喝水能呛死,走路能摔死。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谁也不知。但如果必死,我宁愿死得其所,而不愿窝囊的死去。新亭之行确实危险,谁也不知道桓温会做出什么事。但如果不去,结果会更糟糕。这便是四叔为何要去,我和谢玄为何要跟随前往的原因。往大了说,为了大局。往小了说,也是为了自己和身边人。大丈夫为必为之事,而不会考虑这件事是否危险。这便是我的回答。”
谢道韫微微点头,轻声道:“我明白了。道蕴知道无法拦阻,那便祝愿你们都能平安归来吧。时候不早了,你们该回去了。道蕴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