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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荷歉意地望了杜佶一眼,轻手轻脚退出了花厅,把客人留给李七弦招呼。她只是一名厨娘,理当留在灶台前,打理菜刀砧板,“洗手做羹汤”,而不是到厅堂抛头露面,与人为难。后厨才是属于她的世界,只有在那里,她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然而当她推开虚掩的木门时,却发现她的世界还有另一个人在。
郭传鳞呆呆地站在灶头前,望着煮粥的陶罐出神,粥已经喝完了,残留的香气犹未散去。刘荷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正待回避,忽听郭传鳞叫住她道:“先别走——”
刘荷心头一跳,低声道:“大人有何吩咐?”她倒并不担心有什么龌龊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刘荷自知容貌平常,远不及大人身边那个妩媚动人的小丫环,即便换口味打野食,也轮不到自己,淮王出手大方,留在后堂的舞姬侍女环肥燕瘦,又有哪一个不是佳丽美人!
郭传鳞吩咐道:“炒几个小菜,我想喝点酒。”
刘荷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眉头微皱,似有心事,当下仔细洗过手,忖度着做哪几道下酒菜。
郭传鳞忽道:“你回绝杜佶了?”
“是,大人。”刘荷有些心慌,她担心郭传鳞出于某种目的,把她许配给杜佶。刘大家把她送到此地,她就不再是自由身,违背不得主人之命,除非是以死抗争。
“你怎么看他?”
刘荷略加思考,小心翼翼道:“他虽是个男子,但性情太过柔弱,读过几天书,没有一技之长,离开父母的话,恐怕连自己都养不活。”
“这么说来他不是你的良配了?”
“是……不是……不是良配!”刘荷担心主人误解,顾不得矜持,急忙表明心意,敲钉转脚说清楚。
郭传鳞笑了起来,道:“那么你心中的良配是什么样的?”
刘荷低声道:“我跟姑姑说过的,一个人过一辈子,不嫁人。”
郭传鳞有些意外,追问道:“为什么?”
嘴里回话,手头不停,刘荷把焯过水的肋条连同辅料一并投进砂锅,用湿透的宣纸沿锅盖蒙严实,一边想一边道:“人各有志,我喜欢一个人呆在后厨忙活,钻研食谱,烹饪掌勺,嫁人结婚生子的话,未必遇得上良人,就算运气好遇上良人,也得侍候公婆,相夫教子,时刻以他们为重,就不能当一名最好的厨娘了。一个最好的厨娘,是不能分心旁鹜的。”
“只是为了当最好的厨娘,才不愿嫁人吗?”
“嗯。”刘荷麻利地起油锅,三下五除二炒了一盘青菜,一盘肉片,从酒缸舀了一壶“女儿红”,端上一旁的小桌,摆好杯盘碗筷,侍奉他先喝上几杯。
郭传鳞斟满美酒,慢慢喝了一杯,尝了几筷子下酒菜,赞不绝口。他是河套人,吃不惯清淡的淮扬菜,这一盘青菜一盘肉片加了北方常见的蒜椒调味,炒得鲜辣爽口,很合他的口味。
喝了大半壶酒,郭传鳞道:“我觉得,你是心高气傲,不愿成为男人的附庸吧。”
这句话一针见血,刺在刘荷心坎上,她顿为之色变,停下手仔细寻思片刻,幽幽叹了口气,鼓起勇气道:“兴许是这样的吧……大人,我这么想是不是很自私?”
“遵从本心,何必去管别人怎么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连自己都不能认同,那跟畜栏里的牲口也没什么差别。”离经叛道的想法,从郭传鳞口中道来,就成了天经地义的至理,刘荷并不觉得他打的比方刺耳,内心深处反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不过,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不是容易的事,女子尤难!”
“我知道。姑姑原本打算把太白楼交给我打点,她从不逼我嫁人。”
“如果我逼你嫁给杜佶呢?”
刘荷提起衣袖,为他倒了一杯“女儿红”,动作有些迟疑,不自信道:“杜佶……并不值得大人这么做吧……”
“杜佶不值得我这么做,如若是淮王呢?”
刘荷认真地想了想,壮起胆子道:“胳膊拗不过大腿,那就只好一死了之!”
郭传鳞点点头,不再问下去,坚守本心,宁折不弯,刘荷有这样的心性,他很是欣赏,只要力所能及,他愿意将她置于自己的羽翼保护下,看她日后能走到哪一步。小小的太白楼,又何足挂齿,毕竟像她这样有自己想法,又愿意付之行动的女人,实在是太少了。
主人不是寻常人,今后的路会好走很多,刘荷偷偷松了口气,又端上一盘豆腐,一盘羊肉,接下来就只等砂锅里的炖汤了。
窗外是黝黑的夜空,寒星闪烁,万籁俱寂,熟悉的脚步声匆匆而至,李七弦推开门,嗅到菜肴的香气,嚷道:“好啊,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喝酒,把客人丢给我招呼,真过分!”
刘荷微微一怔,心中好生奇怪,这小丫环明艳无双,恃宠而骄,毫无下人的自觉,有朝一日容颜老去,又会是何等下场?旁人的事,也轮不到她置喙,当下在主人对面摆上一副杯筷,李七弦大大咧咧坐下,眉开眼笑,郭传鳞提起酒壶为她斟上“女儿红”,招呼她慢慢喝。
李七弦夹了一筷子豆腐,送进嘴里尝了尝,眼前一亮,道:“辣辣的,好吃!嗯,还放了蛼螯,鲜得很!”
郭传鳞道:“杜兴芸娘他们都走了?”
“走了,送了他们一封银子,省得背后说嘴。杜佶心不甘情不愿,一脸委屈,显得我们像大恶人似的,拆散了大好姻缘!”
刘荷闻言坐立不安,有些尴尬,李七弦瞥了她一眼,摆摆手道:“不关你的事,是那姓杜的小子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荷越发觉得尴尬,她一个伺候人的厨娘,算什么天鹅,不过她也知道,主人身边的这个小丫环心直口快,随口一说,没什么坏心,以她的容貌和受宠,日后当个侍妾十拿九稳,倒不能怠慢了。
又外人在,李七弦留心不露端倪,师姐师弟什么的绝口不提,说些不相干的闲话,陪着郭传鳞喝了几壶酒,酒意上涌,暂且忘却刻骨仇恨,难得轻松了一回。
这是她短促的生命中,屈指可数的几回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