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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心中有愧【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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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王志刚一起来医院的还有警察,据初步调查结果是机器使用不当,乱扔的烟头在器械口引发的连锁反应。

但不管原因如何,作为汽水厂的老板是肯定有责任的。

王志刚够爷们,没跑,砸锅卖铁的赔偿。

只是这原因让人哗然,有工人最先反应过来,为王志刚抱不平。说平时王老板三令五申操作按规矩来,下工都严格检查消防设备,而且厂里也禁烟。这颗烟头不说,机器还是在非工作时间运转的,说明肯定是有人私自操作,导致的运转不当。还有人说最近厂里总丢原料,怕不是有人偷偷运转机器偷了东西。

可也有人反驳,机器运转都是有专人负责的,怎么可能被人偷用。七嘴八舌间也不知谁说了一句,“爆炸那天负责关闭操作机器的人,不就是贺大年吗?”

这句话仿佛让所有人醍醐灌顶。各种猜测八卦随即刮起,“老贺平时就爱抽烟,咱厂规定了不能在车间抽烟,我看他在门口偷着抽了几回。”

“老贺家穷的要命,最近他儿子还穿了运动鞋,供儿子上大学的钱还没有呢,哪来的钱买新鞋,咱庄家人不都穿布鞋?”

“不是规定下工就操作关闭机器,爆炸的时候都下工一个小时了,怎么还在转,他没关?为啥?”

舆论的风刮起来,各种对人的阴毒猜测就会永无止境的壮大。后续发展到有人开始为王老板抱不平了,“他也是倒霉,好心帮乡里解决问题,却被坑了,说是负责人也要判刑,凭什么?明明是操作员的事。”

“操作员贺大年不是还没醒过来?”

“那就要老板顶?”

“你个法盲,无论谁的责任,老板都要负责的。”

“我就是觉得不公平,王老板平时总强调安全操作,还给咱们都配备了护具,这摆明了就是贺大年的锅。”

遇难者家属们正找不到恨意的出口,一个出事的正是和贺大年关系不错的,据说那天晚上下工没回家,就是等王大庆收尾后去喝酒,结果和值班的都遭了殃。

其他的工人,一面跟着愤恨,一面庆幸自己和贺大年不熟逃过此劫。可也有人反应过来,王志刚一旦被带走,工厂停工倒闭,他们这些人怎么办?已经没了田,要是再没了这份工,和躺在那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有些苦难,看着别人是大义凛然,蔓延到自己身上就是义愤填膺了。

工厂的人联合写了请愿书,一方面希望王老板别出事,一方面将满腔的怒火都映射到了罪魁祸首,害了救世主和村里人的贺大年身上,可村里人的愤怒无法在一个还昏迷的人那发泄,自然就对准了其家人。

可贺大年老家没人了,妻子也早过世了,家里只有他十七岁念高二的儿子贺子农。

所以,哪怕贺子农也受了伤,还是被群情激奋的村里人推着让他去警局自首。

谩骂他父亲的罪责,指点着他的头,发泄着心中的怒火和恨意。

也有人看不过眼,拉扯着说他还是个孩子,这事和他无关。

那天贺子农是去给父亲送饭,在门口被崩起的碎玻璃给刮了,没缺胳膊断腿,但受了很重的皮肉伤。

有人马上反驳,“什么孩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还有啊,下了工送什么饭,早就知道你爹在厂里有事吧。说不得老贺偷出来的原料,都是这孩子帮着运出去的,不然,厂里当时好几个人,他也敢?”

贺子农站在走廊上,浑身僵硬发抖,纱布包着半张脸看不出他的情绪,可他一直低着头,没有反驳,那是因为他知道父亲真的偷过原料。

少年的闷声不吭,增长了怨愤的气焰,推搡着他撞到墙上,也有人还尚存理智拉住要上脚踹的工人,严肃的看着他,“子农,你也不小了,该担事了。事已至此,大家也不为难你,医药费王老板负责了,本来你爹这份都不该给,icu一天多少钱你心里有数。

王老板为乡里做了多少,你们家恩将仇报坑了王老板不说,这是要砸掉全村人的饭碗。大家乡里乡亲这么多年,婶子对你不薄吧,你小时候没饭吃,我可接济过你家。”

那婶子还在絮叨,一边今年刚刚评了厂先进的葛建国,就不耐烦的指着他,“你识相的,就去派出所,说明情况。我不懂你们什么认不认罪,这事你爹有责任,他现在没醒,就你替他去,和我们代表一起,请愿,你们不能坑了恩人,这么没有良心。”

贺子农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另一个幸存昏迷的工人冯庄的老婆,情绪失控的扑过来撕扯,“我不管你爹死活,我家大庄要不是因为你爹,现在也不能躺在那人不人鬼不鬼,王志刚要是进去了,断了我家的药钱,我就拉你们一起死,都下地狱去吧。

我家大庄,真是命苦,谁都不理你爹,就他好心,还和他喝酒。我呸,命都没了,真是作孽了。”

旁边小孩子哇哇大哭,那孩子还曾叫过他哥哥,说以后要像哥哥一样学习好考第一名,贺子农那一刻像是被抽空了魂。

他的颤抖,并没有引起同情,反而是更愤恨的推嚷。

拉扯间,贺子农身上的绷带渗出血来,可他仍然一言不发,不是他不认,是怕一出声就泄露了他曾经卑鄙的内心。

他回望身后加护病房父亲插满管的样子,想到前些天父亲叫他不必担忧学费,叹息着说他是老贺家的希望,不管如何,必须考出这个村子去,哪怕搭上自己这条命。

贺子农怎么会看不出父亲给他买鞋的钱有问题,母亲去世前那些年花了不少钱,乡里借了个遍,工资还债都还不完,他懂事,课余去捡废品,还被同学瞧不起。

可他家这几个月桌上开始有肉了,从什么时候起呢,从他贫血晕倒,还是从他捡废品割破手没钱打破伤风,父亲气的直哭。

就因为穷怕了。所以家里金钱的宽裕,贺子农知道有问题,却没有戳破,他甚至心里带着点卑鄙的希冀。

就这一年,他考出去,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拼命努力,发誓以后肯定好好补偿,只有考出去了他和他的父亲才会离开这个贫瘠的地方,迎来希望,真正有自尊的活着。

真的就这一年,哪怕做人不够光明磊落,他都想假装视而不见。

很多时候,有钱才有资格善良和宽容,穷只会让人变得更加龌龊。当好人,是有条件的。所以,那份默不作声,在此时像回旋的子弹打中眉心,让人悲痛欲绝。

极度的自责,愧疚,以及看不到头的黑暗,像是怪物的手,死死地扣住你的脖子,让你每一分钟都活在窒息中。

他想赎罪,可根本赎不完,还不清,那是人命。

更多的心灰意冷,是贺子农突然明白,他翻不了身了,那片贫瘠的村落,像是一种诅咒,即便他拼命学习也无法逆天改命。

所以在他毫无知觉的被工人拉去派出所,下跪磕头,顶着他们写的父亲的“罪状”,嘴里机械的重复着设定好的台词,再回到医院又被主治医生告知,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后。

那天午夜,贺子农脱下那双寄予短暂虚幻自尊,而付出惨重代价运动鞋,直直的走上了医院的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