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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 沈文晖也曾状似无意地问起:“师兄公务繁忙,怎么想起亲自送老师回京了?计划何时返回衢州呢?耀之定当前去相送。”
冯翊在衢州虽不是刺史,为一州之长,可也好歹算是一郡之首, 如今已然做到了正四品的位置上, 只是他外放之时在京中的官职便是正六品, 京中又向来流传着外放不如京官的说法, 反倒没有他在京中时的那份清闲了。
几乎无人察觉地, 冯翊执筷的手顿了一瞬间,接着又恢复如常地夹菜, 道:
“我这不是也好些年未曾归京了吗?还真是有几分怀念, 我家这两个孩子都是在京中出生的, 离京之时又年纪还小,早就对京城的光景没了印象,此番也是带一家子前来重游故地吧,归期暂时还未定呢。”
冯翊向来对人赤诚, 对朋友则更是如此, 说起来竟是从未说过谎, 此番还是第一遭,他也是第一次知道, 自己撒起谎来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的,心中默默对师弟说了一声抱歉。
沈文晖也没多想,这个理由完全说得过去,据说冯师兄是遗腹子, 寡母迫于娘家无奈改嫁,幸好还算有几分良心,记得在离开之时将他托付给邻居,也就是当时还未入仕的老师程勉。
程勉彼时正值丧妻丧子之痛,看着还不足周岁的小婴儿,想到自己还未来得及出生看一眼这个世界便已经匆匆离去的孩子,便是一阵悲从中来,在秦管家的劝说下,便半推半就地抚养了这个婴儿。
按道理来说,冯师兄的确是老师手把手教养长大的,也是他最有感情的一个弟子,处得同父子之间也差不多了。
只是不知为何,在冯师兄还年幼之际,明明有机会给孩子改名换姓,将他当做亲生一般收养的时候,老师却迟迟不愿松口,于是,冯师兄便终究是随了生父的姓氏。
这些事情沈文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在他回来之前的那一世,老师已然去世,秦管家在他上门吊唁、并以子孙之礼披麻戴孝之时,不知是自己在念叨,还是刻意说给他们师兄弟几个听的,便将这段往事娓娓道来了。
因而,冯师兄作为京城人氏,离乡十余年,想趁此机会让孩子们认认根儿,这一点完全说得通。
一旁听着他们之间谈话的冯倩如低头用饭的功夫,目光不由得闪了闪,他们这一大家子此番回京,娘命下人收拾好的箱笼跟搬家也差不离了,只是,爹为什么要说谎呢?
饭后,程勉对着沈文晖上次送年礼之时遗留下来的问题一一解答,又同他说了书院开学的日期,便放他归家去了。
而就在沈文晖离开太傅府之后,书房里只有程勉和冯翊两个人的时候,只听着程勉不动声色地道:
“说吧,你有心事?而且是瞒着我的事情?跟你此番坚持要大张旗鼓收拾了许多行李仿佛要常住京中一般有关?”连着三句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是一句比一句笃定,显然心中已然有所察觉。
冯翊不由得苦笑,老师真的是,将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也罢,既如此,那便一一道来吧。
冯翊从当初大约在十几年前,他升到正六品侍读学士之时讲起,一直说到前些日子收到的一封密信,也正是这封密信,才让他不得不赶回京中,随老师一道,既是出自真心,也可以说是个明面上遮掩的幌子。
程勉听了久默不语,是呀,谁又能想得到天启帝埋下的布局竟是从十多年前就开始筹谋了呢?便是他,即使的确觉得冯翊当初如果在任职侍读学士之后突然自请外放出京有些奇怪,却也从未多想过什么。
毕竟,好实干想外放谋出路的人也不在少数,他却没想到,这一切推动的大手竟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说起来,他虽曾在朝为官过,却是从未看懂过这个在他教过的人里头身份最尊贵的学生。
程勉心下不免有些心绪复杂,沉吟片刻道:“既是圣上密信在这关头召你回京,想必京中又要有一番大动作了,不管所为何事,你身后站着的可是一大家子人呢,行事之时多思量几分。”
这段话里并未关心冯翊是否会升迁回京,也未曾关心圣上究竟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叮嘱了一番罢了,冯翊听着,感怀于心,自是无有不应的。至于沈文晖,对此则是丝毫不知。
年关已然到了尾声,街上出来做买卖的人也多了起来,沈老爷子一日清早带着沈明泽出去了一趟,回来便拉着一匹马,身后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爹,这是?”沈文晖赶忙问道,怎么就出去一趟,还给家里添了人呢。
沈明泽将马栓在茅草棚旁边的柱子上,那里原本是用来堆柴禾的,一边转头对两个人说道:“今天也够乏累了,瑛娘,你带着他们去安置一番吧。”
宋氏满心疑惑,闻言默默将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吞了回去,只是笑道:“那你们便跟我来吧。”直至将那父子二人带到了客房这才回来。
沈家在附近这一带家里头面积虽不算大,可因着人丁稀少,空房子还是有的,专门腾出来了一间作为客房,虽然因着沈家许久未曾迎来过远客而空置了许久,可女眷们都是爱干净的人,饶是如此也经常打扫这间客房。
宋氏走了之后,那个约摸十岁出头左右
的男孩一脸不敢置信,这样的神情之中却又带着几分喜悦:“爹,这间屋子也太好了吧,我们住的真的是这里吗?”
男子摸了摸他的脑袋,略硬的发丝在手心里有股挠人一般的痒意,看着孩子露出来的笑脸,喜悦的同时又有几分心酸,带着些许察觉不出来的鼻音“嗯”了一声:“人家对我们这般好,从明天开始爹可就要卖力干活了。”
男孩睁着一双大眼睛懂事乖巧地道:“爹放心,我也会尽力帮忙干些活儿的,不会让人家嫌弃我是吃白饭的。”
这里是京城,除了乡下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会将半大小子当个劳动力之外,其余的哪里又舍得自家孩子小小年纪便开始干活儿呢?哪怕没有条件,也要尽力创造条件去让孩子多识点儿字,总算是将来更好谋出路些。
而“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句话可不是空穴来风,给家里添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孩子,既做不了什么活儿,又要管饭发月钱,可不就是单单只是多了个吃白饭的吗?
男孩心里明白,在牙行那里,人家本来对他爹很满意的,结果一听阿爹非要带着他,便会说一句这种话,嘟嘟囔囔地走了,见惯了那些人的这般作态,男孩也就学会了“吃白饭的”这个词。
男人眼眶一热,赶忙微微仰起头,不让儿子发现自己的眼泪,声音闷闷地道:“好,我们父子俩等发了月钱,就去回家看你娘。”兴许是听到“娘”的缘故,男孩用力地点点头。
那厢,眼见着屋子里头没有外人了,沈老爷子这才道:“我们今日出去给家里添了匹马,价格也不贵,这两日我便赶时间把车身做出来,我们家往后出门便要方便许多了。”
顿了一顿,沈老爷子才接着道:“那两个人是父子,我们想买个会驾车的车夫,看来看去,还是挑中了他们,也是京城人氏,说是家里媳妇儿生了大病,掏空家底儿还欠了外债,便想着卖身为奴得些银子好去还债。”
沈老太太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这就算是要卖身,何必牵着孩子一起呢?那么半大点儿的孩子,卖身又能得几两银子?入了奴籍对孩子来说可就没有未来了。”
因着家里有两个读书人,沈老太太对这方面也算是有所耳闻,的确,依据大齐律法规定,奴籍出身的子弟是无法参加科举的。
“娘,他们一家子穷得都要吃不起饭了,还有一堆讨债的人追在后头呢,哪有心思再去考虑孩子以后的事情呢?能顾得过来现下便已经不错了。”
众人这才想起来,是了,如今这般太平年代,已经很少有人会穷到吃不起饭便去卖身为奴了,而大户人家的府邸里多用的是家生子,很少从外头采买人,平民小户又哪里用得起奴仆?
因而市面上买个人的价格那是一降再降,只怕此人也是实在无法,这才想着父子俩一起卖身,总算是聊胜于无,能多得几两银子吧。
沈老爷子沉声道:“我问过情况了,此人名叫方源,他家媳妇如今病情好歹算是稳定下来了,这些日子我们也且先观察着,若是觉得品性不错的话,便喊来他媳妇专门在厨房帮着忙活吧。”
沈明泽忙着补充道:“我和爹商量了一番,谁这辈子还没遇上个难事儿呢?既是被我们遇上了,总归算是有缘,若是一家子人不错的话,就把卖身契换成雇工文书。”
说起来,卖身契和雇工文书之间的差别可不算小呢,卖身契说明此人入了奴籍,主人家想要怎样发落,无论是惩处还是发卖到什么地方去,官府都是不会管的。
可雇工文书不一样,签下文书的人只是相当于在主人家帮工一段时间,户籍还是不做更改的,时间具体的长短都是可以商量着来的,文书上日期截止,则二者之间的雇佣关系便自动终止了。
要想将卖身契改成雇工文书,只需去官府知会一声,双方都已经协商过后且出于自愿的情况下,官府才不会多加干涉呢,并不会过于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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