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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楚宗之乱的真正情况在武昌的人看得很清楚。
曾经在云南经营边事的湖广按察使李焘、以及兵科出身的湖广右参政薛三才在吴楷上疏前就跟他沟通过,表示事情远远没有他所说的那么严重,调动大兵不但耗费粮草、还会整的人心惶惶,不利于将此事快速平定,如果沈一贯还要继续操作,甚至可能弄出举兵杀入武昌城和宗室大战的场景,那样武昌的百姓被波及的死伤人数只会更多。
明明可以轻松解决的事情,何必一定闹到将武昌城变成战场?
但是浙党不愿放弃这次操作机会,吴楷还是按照自己原本方式写了上疏。
等他的上疏到了京城,因为事情出的太大太突然,东林党等其他党派也不敢反对沈一贯的作为,万历皇帝看到吴楷的上疏同样被吓坏了,于是同意沈一贯的方案下旨讨叛。
现在的情况是武昌到处作乱的宗室没人管,三省却开始调兵,湖北的卫所军大批的入驻襄阳,各地的粮草都开始分拨,而且浙党官员还到各地去监督,抓出那些备战不积极的文武官员,整个中原都做出了一副大战来临的局势,也不知道要去打谁……
要知道这时各地还在闹洪水呢,有这钱粮拿去救灾好不好?
王文龙不想看着这场闹剧继续扩大,他劝谏说道:“我以为现在浙党最好收敛一些,应该求将宗室之乱尽快平定,而不是先把风声做得太大,我今早已经给沈首辅去书,希望他能听从我的意见。”
“这个嘛……我会等首辅那边的意思。”那御史敷衍的道。
王文龙说的是好主意,也是可以让浙党全身而退的方法。现在浙党虽然通过劫杠案一下抓到了不少权力,但是这种权利一旦等局势平息马上就会流失,还会被反攻倒算,在此案之中跳得太高的浙党官员全部会被攻击,浙党先得而后失,后续计算实际上是相当受损的。
沈一贯此刻的作为只会将一桩明明可以让浙党得利的案子弄到失分,还浪费了大量的粮饷,弄得中原百姓人心惶惶。
几天之后沈一贯就收到王文龙的急递,拆开信仔细阅读。
王文龙在信中极力劝他收敛,可现在拿着劫杠案浙党实在是有了前所未得的大权,沈一贯总觉得只要此案再延续一段时间,浙党就能将拿到的权利给消化掉。
王文龙写道:“楚宗室太弱,届时若是受到压力便瓦解冰消,浙党面对造成的一团乱局又该如何自处?”
沈一贯思索良久,对幕僚说道:“我怕的也是这个,但楚宗室连杀巡抚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想来不会如此孱弱吧?”
这货根本不在乎武昌百姓受苦,甚至希望楚宗室闹得更凶一点。
在他看来当年宁王之叛第一步就是杀了江西巡抚,而现在的楚宗之乱第一步也是把湖广巡抚给打死,他的操作并不算过分。
在这时的京城官员心中杀巡抚自然等同于造反,这也是为什么万历皇帝会对此事如此担忧的原因。
看完王文龙的书信,沈一贯对于自己的行为有过一瞬间的怀疑,但是很快他就把这种想法放下,总觉得自己的计划可以顺利实施。
见到沈一贯如此态度,他身边的幕僚自然也不敢劝。
于是浙党开始在湖广附近的三省大量调兵,做出一副要大兵压镇攻打武昌城的样子。
他们惟独没想到武昌城中还真有心念百姓的官员。
湖广按察使李焘此时还坚守在武昌城中,看着局势越来越紧张,他生怕朝廷真的派兵攻打武昌,致使武昌百姓生灵涂炭。
李焘之前是在云南做官的,对于处理民乱十分有经验,他判断此时武昌城中的楚宗室根本没有作乱之心,于是带上几个衙役就去和楚宗室谈判。
然后就成功了。
楚宗室眼看自己成为了朝廷平叛的对象,也害怕被屠,于是答应交出参与抢烧的子弟,有罪之人也全部同意受审,只求朝廷能够不把楚宗室剿灭。
然后楚宗室就把自己满街抢劫的家奴和子弟叫回去了。
梁云龙到湖北没两天,正准备兵马攻城,突然就被通知可以进武昌城接收城防,对宗室进行审判。
闹得中原不宁的“楚宗叛乱”居然靠李焘带着几个衙役就给平定了……
这浙党上下全部懵逼,而京城之中在几天的呆愣之后也迅速爆发出极大的反应。
不是说好了宗室叛乱,都联络了举事日期、发出榜文准备造反了吗?这怎么靠一个湖广右参政谈了一上午就解决了?谁家造反是这样的?沈一贯之前满中原的调兵在这会儿看来纯纯成了行为艺术,有这么多时间调兵,还是什么镇守襄阳,要是早十天去和宗室谈判,这事情恐怕早已解决了。
吴楷在上报处理结果的时候已经尽力的粉饰,甚至将此事之中功劳最大的李焘的行为轻描淡写的带过,但是结果如此有戏剧性,怎么可能瞒住人?
东林党立刻开始反击。
沈一贯在过程中的一系列操作自然受到东林党的极力攻击,配合沈一贯的上下官员全部被弹劾,薛三才之前劝吴楷不要将此事上报为叛乱的消息也被翻出来,吴楷因此被弹劾,梁云龙只不过刚是到湖广事情就解决了,但是作为沈一贯提拔的湖广巡抚他也逃不开攻击。
东林党的云南道御史史学迁发问:“诸宗束手待缚。毕竟杀死一家四命者,为谁张挂榜文者?为谁抢夺人财劫仓库污妇女者?为谁粧成异变调动三省兵马?”
杀人诛心啊。
东林党这是直接想给浙党戴一个整桩事情都是由他们挑起的帽子。
沈一贯看见这样的言论,自然气得半死。
楚宗室烧抢武昌城时整个武昌大乱,自然不能知道是谁杀了赵可怀一家,也说不清那造反的榜文是谁贴的。但是连抢夺人财物、仓库、奸污妇女都怪在浙党头上,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浙党连武昌城都进不去,总不能飞入城中去抢夺财物吧?
但浙党之前的行动又太过高调,不但损伤了东林党的利益,其他三党的成员也有大量被沈一贯的手下以不服从调动为由吃了排头,朝堂之上,对于沈一贯的攻击几乎是一面倒,沈一贯和浙党想要分辨都不可能,只能含恨表示自己的行为有误,把吃进去的利益拼命往外吐。
这一次楚宗之案,浙党先胜后败,还引得朝中所有派系不满,最后算全局收获,浙党可以说是亏大发了。
事件尘埃落定之后,沈一贯忍不住对自己的幕僚叹息:“王建阳又把事情说中了,我就不该将此事闹大,反误自身呀!”
万历三十二年的十月,劫杠案渐渐平息,楚宗藩抢劫百姓的时候威风赫赫,受审的时候又配合的像一群鹌鹑。一大批宗室被交了出来,三法司都派官员赶到湖北拿人。
案子的审理肯定要迁延到明年,而且已经定下要对几个领头的宗室问斩。就凭他们抢掠武昌的行为,处以凌迟都不冤,但是贴了一个宗室的身份,能够处死就已经不错了。
而事后浙党也尽力补救,先是把自己弄上位的官员嘉奖有功,虽然没有用上一兵一族,但是过程中调兵马的、支援粮草的浙党官员全都被送上功劳簿,一口气给九十二人报了功劳。
而东林党则立马派人到湖广进行调查,并且在民间炒作舆论。
东林党查出了一些事情真相后马上开始大肆宣扬,他们表示此事之中宗室的作为远远不像地方官所说的那样严重,犯罪宗室被处以严刑,被监禁者四十余人,带头闹事者可能被处极刑,时“处理为过”,“极度张扬”,“有失公允”。
此时又碰上地震,东林党人便将此渲染为“民心多言天怒不公”。
且此事的延烧还远没有结束,今后在东林党和三党的朝堂斗争之中东林党还会不断翻出浙党官员在劫杠案的旧账,是否谋反、是否需用兵、是否应该对宗室用重刑全都成为反复攻击的方向。
东林党人对于民间舆论的掌控力不是盖的,文人士大夫在长期宣传下居然不少都认为万历不应该对宗室用刑。
而受害的湖广的百姓却被认为死了活该,宗室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东林党也认为不应该抓。
就是为了互相争权夺利罢了。
住在湖北的袁宏道写诗感慨此事:“国体藩规俱莫论,老臣涂血也堪怜。”无论东林党还是浙党,在这件事的处理之中全然都没有把规矩放在心上,为了互相党争可以随便扳动国法。
就在此时王文龙也离开了南京。
身处江南舆论中心,他看这党争的乱局看的心头窝气,觉得不如回福州老家去做点实在事情。
他原本就计划着下半年要回一趟福建,一是为了出书,二是要去看看大员岛移民的局势。等到秋末,各地的洪水终于平息,道路平静了,他便马上带着家人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