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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乃至现代的官场,一般都会讲究在高升之前,先外放到地方任职,积攒履历和经验,你在地方上任职的时间越长,考评越优异,上头就会对你越发另眼相看,你以后的仕途也会更顺畅些。
但明朝却没有这样的规矩。
如张居正,他就从未在地方上任职过,自中进士之后,一直便在翰林院待着,后来又入了裕王府当侍讲学士,中间唯一不在京任职的时候,就是他年轻气盛时,对官场失望,借口养病,跑到各地游历的三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当地方官的经历。他的这种阅历,反而被视为清贵,很受推崇和羡慕。
又如徐阶,他虽然在延平、黄州等地为官,却是因为得罪当时的首辅张璁被贬的。由此可见,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自然人人都愿意待在京城当京官,条件安逸不说,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也容易升迁。当然,地方上像苏松江浙一带的肥缺也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但毕竟僧多粥少,背景不够硬,钱砸得不够多,是不可能抢得到的。
说回赵肃,以他进士三甲出身,大皇子殿下曾经的师傅,如今的国子监祭酒的身份来说,留在京里自然是够格的,也不会有人说什么。当今皇帝念旧,对他也颇为看重,如无意外,他可以在京官这条路上一直走到底,直到成为六部尚书,再入阁为相。
但是,就在他升任从四品没多久的时候,就传出皇帝给大殿下换师傅的旨意,接着又传出赵肃自请外调的消息,两相结合,很多人自然而然有所联想,觉得赵肃这是在跟皇帝赌气,愤而出走,就连高拱也亲自上门,劝他留下。
“学生本想等启程之前再到老师府上拜访,却不料劳烦老师亲自来此,不胜惶恐!”赵肃穿着一身常服,乌发玉冠,亲自到大门口迎接高拱,一边拱手道。
“罢了,你我之间何须讲究什么虚礼,”高拱本是气冲冲来兴师问罪,见他这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反倒发不出脾气来。“进去再说!”
待二人坐定,他便迫不及待道:“我问你,你为何突然向皇上请辞,说要外放,也不曾事先告知我一声?”
要是早告诉你,我还走得了吗。赵肃暗自苦笑,道:“老师见谅,我一直想四处走走,看看这天下的大好河山,先前中了进士之后便一直担任殿下师傅,未能如愿,而今正好趁此机会,也能一展胸中抱负。”
这话其实也不假,但真正让赵肃想走的原因,却不是张居正和李春芳抢了他的差事,而是因为他想避开即将到来的一场暴风雨。
徐阶与高拱,两个有着大智慧大抱负的人,都想在治理国家上施展拳脚,但两人的性格决定他们的施政方针根本不是一路人,就像两个性格不投的人勉强凑在一块当夫妻,朝夕相处,迟早会成为怨偶,而且现在随着两人矛盾日益显露,总有一天矛盾爆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平心而论,如果真让赵肃选择站队,他会站在高拱这一边。
一者两人有着师生名分,二者先帝,也就是嘉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边疆战乱频频,各地时有起义,朝内成天党同伐异,言官们看谁不顺眼,动不动就群起而攻之,在这种情况下,用徐阶那种“缓缓图之,勿要伤筋动骨”的策略,显然是行不通的,所以赵肃更加偏向于高拱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起码他会为后人劈开荆棘,展开一条坦途。
然而他再看好高拱,也并不意味着高拱会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取得胜利。
徐阶为除严嵩,可以隐忍二十几载,城府之深耐性之好,比高拱只多不少,他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其中不乏言官,那些人奏折攻势一上,只怕高拱就要落败。
而且高拱性情刚愎自用,听不进劝,什么事情一旦下了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赵肃曾经明里暗里地劝过他好几次,让他暂且偃旗息鼓,不要与徐阶争一时之气,但高拱并没有放在心上,久而久之,赵肃也无能为力,继而萌生了避开风浪的念头。
明朝并不缺聪明人,尤其是隆庆一朝,简直群雄荟萃,少了个嘉靖和严嵩,又来了个高拱和张居正,朝堂上从来就不寂寞,可惜这些聪明人从来都没有齐心协力的时候,就算是张居正和徐阶这样亲密的师生关系,两人政见也不见得一致。
大家都把精力用在暗算别人和防止别人暗算上面,治理国家反倒成了次要,这不能不说是一件让人扼腕的事情。
后人说到隆庆皇帝执政的这段时间,常常用“隆庆中兴”来形容,可在赵肃看来,这原本可以做得更好的,如果徐、高、张,以及大明朝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能拧成一股绳,别说后来的李自成起义会不会成功,只怕连同时期渐渐强大的西欧各国也不可能超越。
赵肃几经思索,才说出以上那番话来,他本意是想劝高拱隐忍,所以话留了三分。
但高拱明显误会了他的意思,冷笑一声:“你不说我也晓得,如果不是徐华亭的主意,以陛下对你的厚爱,他那两个弟子能抢你的差事?好个徐华亭,在内阁里排挤我也就罢了,连你也不放过!”
赵肃劝道:“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开阔天空,老师,来日方长,我们无须与他们较一日之长短。”
高拱摆摆手:“我知你的好意,但我与徐华亭二人,政见不合,话不投机,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迟早都要起纷争,只不过我没想到,他还没对我出手,倒是先向你出手,想斩断我的臂膀,他倒是算计周全,你放心,只要有机会,我定向陛下进言,让你回来!”
说到后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对高拱的护犊,赵肃有些感动,可感动之余,又有点无奈。
话已至此,他知道不必再劝,就算说得再多,高拱也不会改变主意,能够忍耐的高拱,也不叫高拱了,可正因为如此,他这股风风火火的气性,才能让这个国家重新焕发生机。
“老师,无论如何,还是希望您能以保全自己为先,官场凶险,并不亚于战场。自戴师捐躯之后,我便将您与陈师傅视为老师,请万事小心!”
高、陈二人皆为赵肃会师的座师,他这么称呼并没有错。
高拱闻言也有些感动,他早就没了刚进门时的怒火,叹了口气道:“出去走走也好,不过外头不比京里,在天子脚下,大家行事都还有几分忌惮,你在外头要是得罪了那些高门大户,对方一旦狗急跳墙,便是买凶杀人也是下得去手的。”
说罢又自己笑了起来:“瞧我,本想让你小心,却成了在吓唬你了。”
赵肃也笑:“那我把子重带上,他能以一敌十,等闲盗匪也不在话下。”
二人抛开朝政琐事,又聊了些家长里短,倒也其乐融融,高拱不发脾气的时候,说话是颇为风趣诙谐的,否则也不会成为最受当今皇帝敬重的老师。
赵肃见他言笑晏晏的模样,想到高拱日后受到排挤和攻击,黯然退出官场的情景,便越发唏嘘,但世事就是如此,你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往往对别人的命运束手无策,因为性格决定命运,他无法扭转高拱的性格,就算劝了这次,也劝不了下一次,然而赵肃依然决定试一试,他与高拱约好书信往来,除了可以及时了解朝中动向之外,还希望能够从旁帮忙出些主意。
过不了多久,他外调的公文也下来了,职位是山东莱州府知府。
这里头是有讲究的。
在明代,全国有一百五十多个府,其中又分为四种,纳粮二十万石以上的叫上府,纳粮二十万石以下的叫中府,纳粮十万石以下的叫下府,还有一种纳粮更少的叫地府,虽然其知府都是正四品,但差距可就大了。
你要是不幸被分到贫瘠偏远的州府,三年下来很难出政绩不说,要是不小心碰上个天灾,颗粒无收,农民起事,还有可能小命不保。山东莱州虽然不比东南苏杭那般富庶,但也不差,算是个中府,可见皇帝对赵肃还是用了心思的。
赵肃原先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如今外放地方是正四品,主管一府政事,实权在握,也算是升迁了,但京城里许多人都不看好他。
一来明朝视京官为清贵,非万不得已不会离京外放,二来赵肃这明升暗降的升迁,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弄不好以后都无缘回京了,别人都挤破了头往京里来,他倒好,自己主动要求往外走,傻瓜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官场上从来就不缺见风使舵的人,大皇子又还是半大的小孩儿,玩性大,忘性也大,大家都觉得,没过多久,赵肃这个名字就会让人渐渐淡忘,直到再也想不起来。
总而言之,十个人里,有九个觉得赵肃傻,就连最好的朋友陈洙和申时行他们,也难以理解赵肃的决定。
无论如何,一切尘埃落定,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赵肃一定后悔得捶胸顿足的时候,他正舒舒服服地躲在家里看书睡大觉,等候启程之日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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