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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上一世的谢遥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十里亭中规规矩矩的坐着,还用“名可名非常名”来安慰她的那个白衣名士身上。什么时候他会武了,作风还整个江湖人士一般?
谢遥长身一揖,“遥冒昧到访,惊扰韩大人了。”此刻的他又规矩得好像刚才坐在树上的人并不是他。
你是怎么坐到我家树上来的?这是她想说的。说出口的,却是:“怀远公子果然是不拘小节的风流名士,连夜访的方式也这么……特别。”
不请自来的访客却是彬彬有礼的笑道:“有客至,大人不该迎进屋里说话吗?”说罢状似不经意的往隔壁宋渝家的方向望去。
他这样夜闯官宅,还怕隔墙有耳,哪怕隔墙那个人是今日在天下人面前和她站在同一线上的同袍。她想不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事要说的,但也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把他请进屋里。
“寒舍简陋,怀远公子见笑了。”
谢遥看着铺了薄薄灰尘的桌椅,呆了一呆,还是坐下了。韩昭暗笑,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谢氏独子怕是没见过这样真正的“寒舍”吧,这样的椅子他坐得下来,也算是涵养极好的了。
她自顾自的拉了另一张椅子坐下,试探的道:“还未谢过公子今日在大理寺演的一出好戏。”
谁知,那一双好看的凤眼却是挑得更高,笑意更盛:“遥刚才也看了一出好戏,算是礼尚往来,大人客气了。”
韩昭立时便明白了,她和刘适在屋内谈话时,他便已在树上。不禁皱眉:“原来人人仰慕的名士之风,就是夜闯官宅,做那偷听之事。”
谢遥也不解释,接着道:“那日在望月楼偶遇大人,大人是有心把那个叫逢之的士子带到那里去认识岳青云,听他一席话的;而且,在往望月楼的路上,还刻意要他瞧见顾允出入我谢府大门。”
“大人选择那个逢之,是因为他入京以来已有飞扬跋扈的名声,为人也没有太深的机心;也是因为以他之才注定落第,大人要一个没有功名在身、干干净净的人来指证家父与顾允有私;更是因为他背后有荆州刘家,大人要一个背后也些家底的人,出来指证谢族族长。”
“只是,他就是一个不会想太多的人,所以如果没有在望月楼结识岳青云,没有被他的一席话醍醐灌顶,那逢之也未必会混这趟浑水。”
仅凭刚才她和刘适的对话,他便已把她在刘适身上下的一番功夫全盘说出。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她果然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个她曾经还要点为夫婿的人。
心里波涛汹涌,脸上却只是一片平静:“这么说来,刘逢之是干干净净的,我却是心机深沉、龌龊算计之人了。”
这话听来,怎么有点酸意。他差点就想笑了,还想摸摸她的脸,却死死忍住,不让清澈的目光露出如水柔情。 “干干净净的人,改变不了这天下。所以,在下对大人是真心的钦佩。”
韩昭奇道:“我算计令尊,公子竟然还真心钦佩?”
谢遥迎上她疑惑的目光,摇了摇头:“今日大理寺中,我并非是做一场戏来助你。我只是知道,家父并不是泄漏试题之人,所以反而搬了家父之名出来,以求找出真相。”
她立时便反应过来。 “把祸水引到令尊身上,让真正舞弊之人放松,再一举翻案——怀远公子好计谋!”忍不住拍起掌来,然后正色道:“公子盛情,我却之不恭,只能应承你,我一定会给春闱士子、给天下人一个公道。”
她这话说得真诚,没有一丝先前的嘲讽之意。谢遥长长的眼帘垂下,看不清眸中感情,话音亦是如湖水平静:“家父对顾允的为人一直都有保留,是以一直未曾把他引荐入朝。在下虽不知道真正舞弊之人是谁,但试卷锁在礼部,我有一份礼部守夜的轮值表,这东西不好在公堂上拿出来,所以……”
所以他才会夜闯。
一切都合情合理,却又有些太合理了。不问世事、寄情山水的怀远公子竟是这样一个算无遗漏的人——这个上一世的“未婚夫”,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收起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韩昭终只是一叹:“早闻怀远公子乃不世出的风流名士,今日一见,方知公子是被名士盛名所误啊。”
谢遥摇了摇头:“是大人改变了我。”见她一脸疑惑,便解释道:“我看到了大人投给家父的帖子。其实,家父对大人也有赏识之意,只是在试前不愿定断。”
竟然是那篇随手一写投到谢府、一直没有收到回音的刑律策论。
转念一想,那是经历过大理寺、御史台、荆州刺史府和政事堂历练的、二十六岁的韩昭随手写成,这样一篇策论对尚未入仕的弱冠少年来说,或许是太过惊艳了。
她有些尴尬:“公子竟然对大越刑狱有兴趣。”
谢遥凤眼微挑,笑得真挚:“所以,依遥之见,大人在大理寺任职,是当之无愧。”
她静静打量着那张玉琢般的脸,他眼神清澈,清澈得看不出真真假假。
清澈的背后,却仿佛有星点烈火灼然。那点灼然竟是出奇的熟悉。
他迎上她的目光,渐渐靠近,几乎碰到了她随意垂在一边的手,几乎看到了她轻颤的羽睫,几乎嗅到了她淡淡的体香……却突然拉开了距离。
终只是正色道:“改革的路虽难行,但遥愿以大人之路,为我之路。”
韩昭一怔,他竟也读了她的《行路难》!也是,他家中高堂就是主考官。只是这番话,怎地也出奇地有些熟悉。
什么时候,她也目光灼然的看过一个人,对他说过“君之正道,便是我之正道”……
她眨了眨眼,努力把回忆从脑中驱逐出去,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公子可知,韩某要改革的,不只是大越的律法?”
她不知道谢遥今日所做一切,算不算是对她示好。但他这般玲珑,也应该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与作为谢家子的他,终究不会同路。
“我知道。”他话音刚落,起身行了一礼,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渺渺之音:“大人力挽狂澜,也是遥之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