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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约的心顿时蹦了下,她是想进宫的,如果能成真,岂非少走了许多弯路吗。
可是不待她再多想,杨稳就接了高太监的口,笑道:“姑娘是针工局绣活儿做得最好的,这要是来了廊下家,张掌司非急死不可。”
高太监一听,显然很遗憾,“这还是针工局的顶梁柱呢,怪道押车也是你。算了,咱家就是随口一说,别多心。”复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去内造处了。
内造长随在前面引路,如约仍是低着头,跟在杨稳身边。杨稳瞧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小声道:“廊下家去不得,上那儿去,人就毁了。”
如约抬眼看他,他直视着前方,无情无绪道:“弹琵琶、弹筝、端茶送水、迎来送往,都不是好姑娘该干的活儿。那地方的宫女,一大半是太监对食,早就给糟蹋得不成样了。你进去,无非羊入虎口,还没等出头,恐怕已经窝囊死了。”
如约听了他的话,兴起的念头才灭了,总是没到最后的关头,不敢打这样的主意。宫里的太监虽被净了身,但他们扭曲的精神和不得舒张的欲望还在,比正经男人更可怕。就说死了的狗头灯,就是这类太监的榜样,小小内官监尚且如此,紫禁城里更为庞杂的太监群体,又会是怎样的呢。
只不过这是个留在大内的机会,平白放弃有点遗憾而已。
她微叹了口气,引来杨稳的安抚,“再等机缘吧,要上进,也得留着命。”
杨稳比她还小一岁,经历了巨大的磨难,心智远比同龄的人成熟。在他看来,自己遭遇的种种不能逆转,但心里绝不与太监为伍。太监是太监,他是他,他忘不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既要周全自己,也要保全她。仿佛两个被困在无人之地的囚徒,一个是另一个全部的精神支柱,绝不能看着她急功近利,误入歧途。
他眼里有深重的担忧,如约笑了笑,“你别发愁,我都记住了。”
他这才放心,一手扶住了板车上装载的东西,使了一把力,助小火者把车推进了延庆门。
内造处设在延庆殿,和体元殿隔着一道宫墙,东边就是西六宫。过了延庆门,往内一大片都是内造处的衙门和值房,里头好些太监往来,一见他们,带班的就上来打听,“狗头灯灭了,如今换你们了?那桩案子断得怎么样,逮住真凶了吗?”
杨稳对待任何人都透着一股温存,说话和风细雨地,一面交代小火者把东西搬进去,一面应付带班太监,“哪儿有什么真凶,是他喝醉了酒,自己不留神掉下去的。”
带班太监掖着手,歪着脑袋感慨:“我就说喝酒误事,有几回他进宫来办事,一张嘴,酒气能把人熏出隔夜饭。我那时候就让他少喝,他不听,到底死在这上头了,也是该。”
杨稳笑着,含糊应了几句。转头看,如约正站在车前经手清点交接的数量,那一丝不苟的样子透着端稳,看不出一点错漏。
领班太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着和他打趣,“杨典簿器重她,打算好好栽培?”
太监里头也有行话,这种所谓的栽培还能是什么,无非是物色对食,找搭伙过日子伴儿。自打司礼监掌管了东厂,权势是越来越大了,就算他只是衙门里的典簿,对比一般太监也算极有头脸,足可以正大光明给自己找搭子。
可杨稳却赧然发笑,“没有的事儿,程爷别误会。”
领班太监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你们读书人,讲究个水到渠成。”边说边在他胸口拍了拍,“知道,都知道。”
那厢如约已经把补子清点了一遍,内造处入库还需要时间,便回身对领班太监道:“师父,上回永寿宫金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做好的衣裳退回针工局了。我这几日照着娘娘的意思,把衣裳赶制出来了,求师父指派个人替我引路,让我给娘娘送过去。万一有什么不满意的,好亲口吩咐我,也免得来回传话出错,又惹娘娘不高兴。”
领班太监一听,嗯,是个周到的姑娘。原本他们内造处的人,就格外不愿意和永寿宫娘娘打交道,那是个没事找事的主儿,就说送去的首饰,蜻蜓簪子都能从眼珠子里挑出毛病来,责骂做得不仔细,没做出老琉璃的神韵。
仔细问老琉璃究竟该是个什么神韵,原来是眼睛里没打格子,不是复眼。还有那脑袋不能来回转动,差了一点儿,都不算过关的虫鸟首饰。
所以金娘娘的矫情,算是阖宫闻名,送件衣裳要冒好大的风险,闹得不好就给踢个人仰马翻。现在这个小宫人愿意去送,那不是百年难遇的好事吗。领班太监忙使唤起了跟前听令的人,“快快快,送姑娘上永寿宫去。”
小火者道是,上前比手,“请姑娘随我来。”
如约把包裹着衣裳的包袱托在手里,临走和杨稳交换了个眼色,便跟着小火者出了延庆门。
一路往南,过纯佑门进永寿门,迈进门槛的那一瞬,她的心都攥紧了。即便是眼睛不能乱看,她也知道,一墙之隔的养心殿里住着皇帝,这个时辰,那个杀光她全家的皇帝在做什么?在借着奏疏垂治天下?还是尝遍了珍馐,拿腔拿调地挑肥拣瘦?
不能想,想多了怒海沸腾,自乱阵脚。这时候须得平复心境,先应付好永寿宫娘娘是正经。
永寿宫的金娘娘来历,如约知道,她是内阁首辅金瑶袀之女,金阁老当初为晋王夺取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乾坤大定,该论功行赏了,金瑶袀便送女儿入宫,想着起码能挣个皇后的位份。
无奈皇帝奇怪得很,至今不曾立后,只封金娘娘做了贵妃。虽然六宫无后,以贵妃为尊,但金娘娘仍是不高兴。不高兴了自然喜怒难料,热衷于找所有人的不痛快。
带路的小火者看来吃过苦头,一进宫门就虾了腰,断乎不敢按章程办事,只敢死等。停在台阶前旋磨打转,好不容易等里头出来一个宫女,小心谨慎地叫了声“姑姑”,“针工局派人给娘娘送衣裳来了,人在这儿候着,求姑姑代为通传。”
金娘娘是皇上跟前红人儿,殿里伺候的宫女也高人一等,几乎是拿鼻子眼儿瞧人的。
那鼻子眼儿转过来,笔直对准了低头捧着包袱的人,随意撂下一句:“跟着来吧。”把人带到了殿里落地罩前,又让站住,“等着,传你了,你再进来。”
如约说是,站在那里静静等候。
也不知今儿金娘娘心境怎么样,只听内寝传出一道懒散的声线,百无聊赖地问:“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
宫女回话,“谁的牌子也没翻。先前养心门上的六儿说漏了嘴,说太后下半晌违和,主子爷上咸福宫去了,怕是要在那儿侍疾呢。”
金娘娘的语调里带上了笑意,拖着长腔道:“今儿违和,明儿又违和,太后啊,这是没个康健的时候喽。”
也是,小儿子篡了大儿子的位,还把大儿子杀了,太后哪能过得去这道坎。于是新帝登基,她没有接受朝贺,原本升格当了太后,应当搬进慈宁宫去的,她也反其道而行,窝在了西北角的咸福宫里。
皇帝下不来台,又不能将母后如何,只有尽力讨好孝顺。因此登基之后宫中没有办过任何喜事,皇后没册立,连后宫都鲜少流连,五年下来颗粒无收。这么着,金娘娘还气得过些,反正大家都没子嗣,也就没人能靠母凭子贵,爬到她头上去了。
确定了皇上的行踪,金娘娘宽怀了,发话让针工局的人进来。
如约敛神,一步步进了内寝,眼睛自是不敢抬的,只盯着金娘娘脚上的镶米珠凤头鞋,小心翼翼把包袱往上敬了敬,“回娘娘话,上回的珊瑚锦袄有错漏,照着娘娘的示下拆改完善了。掌司派奴婢送来,请娘娘过目。”
手上的分量一轻,包袱被宫女取走了,只见紫色的袍角往来,很快把雁来红的袄裙展开,架了起来。
金娘娘无疑是挑剔的,在拆改过的衣裙前看了良久,从配色到花样,从针脚到滚边,一处都没有放过。
边上的宫女已经做好准备,即便再妙的活计,娘娘都能挑出毛病来,可以等着娘娘大发雷霆了。结果这回竟料错了,娘娘非但没发火,还破天荒地问那宫人:“衣裳是你改的吗?你是怎么想起来,用藤黄和花青来配色的?”
“是奴婢改的。”如约俯了俯身道:“《遵生八笺》中说,十样锦乃枝头乱叶,有红、紫、黄、绿四色,雁来红,以雁来而色娇红。奴婢以前些许学过一点书画,知道藤黄、花青加适量淡墨能调制出十样锦。既然如此,用这两种颜色做牡丹带,想必不会出错,因此斗胆试一试,但不知是否合娘娘的心意。”
心高气傲的金娘娘,虽然很多时候刁蛮不讲理,但有一宗好,不会为难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过因着这人是个卑贱的宫女子,待要夸赞又觉得跌份子,便淡淡“嗯”了声,“说得头头是道,东西也比上回的强些,就免了你的拆改之苦,留下吧。”又随口吩咐侍立的宫女,“赏她一把金瓜子儿,跪安吧。”
如约松了口气,今天的运气算是不错,总算能囫囵个儿出来。原本她自告奋勇来永寿宫,就是为了看一眼养心殿。她知道皇帝理政在乾清宫,晚间休息回养心殿,虽隔着宫墙抓够不着,但能就近望见,便更能坚定她的信念。
可惜不能久留,往宫门上去时,她刻意放慢了步子。左边是吉祥门,右边是嘉祉门,门上有几个太监站班儿,什么时候换人,她都得了熟于心。
小火者急于回去,催促道:“姑娘,快着点儿吧,您不是还要出宫呢吗。这都下了钥了,回头遇上锦衣卫,麻烦着呐。”
如约忙应了声,收回视线往西行,迈过纯佑门,约摸十来步就是螽斯门。螽斯门是西二长街的南门,西二长街贯穿了整个西六宫,她因没有进过宫,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
天刚擦黑,穹顶变得深蓝,宫城夹道内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人还没经过螽斯门,忽见一盏灯笼从门里挑出来,一个太监边却行,边给后面的人引路,弓着身子低着头,轻声细语道:“您留神脚下。”
转瞬,一片满绣的袍角从门内迈出来,襞积处的描金纹样因脚步扩张,明晃晃暴露在灯笼光下,是绵延的云龙纹。
如约在针工局,做得都是大内的东西,自然熟悉这种纹样。脑子里顿时一声嗡鸣,太阳穴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几乎压制不住那种欲吐的感觉。
她知道,这人就是她日夜牢记在心上的人。她想过千百种见面的方式,却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空空的夹道里忽然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