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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太公与崔氏家主离开之后,顾怀在大厅沉默地坐了许久,等到天色近晚,他才端起早已冷掉的茶,一口饮下。
“老东西有问题。”他说。
王五在看门,守在旁边的就只有魏老三,对于他来说,自家伯爷是只能仰望的人物,尤其是当顾怀将他老娘接到京城好生安置之后,这份敬畏又多了几分由衷的亲近,再加上他是个老实人,如今听到顾怀突然开口,实在做不到像王五那样插科打诨,于是便沉默地听着。
还好顾怀也不是真的要和他讨论什么,只是不得不开口说点话来驱散心头那抹怪异感。
“这样的条件都能答应,不是有问题是什么?”顾怀皱着眉头,“能延绵成千上百年的世家大族,不可能会这么害怕一个初来乍到的封疆大吏,他们应该清楚,短时间,不,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敢对世家大族动手。”
他思索着,突然问道:“你觉得那个崔老太公像是心系百姓的好人么?”
魏老三仔细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幕,片刻后认真说道:“不像。”
“那像什么?”
“像条山林里的老蛇。”
“这就对了,”顾怀点头,“有所算计,却又不忌惮于在我面前显露这种算计,最关键的是,他好像在不断试探我的底线,来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大人物之间的弯弯绕绕,老实憨厚的军汉自然是不懂的,身为亲卫的魏老三知道自家伯爷似乎遇见了一个很难解开的难题,便说道:
“那伯爷是不是要拒绝他们?”
“为什么要拒绝?”顾怀说,“我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我很清楚我自己想做什么,他的算盘打得再响,但只要和我的目的不冲突,那么我就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和他撕破脸。”
说着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放下茶杯,起身负手踱步。
“他知道我的来意。”
“他知道我想在河北做什么。”
“他一开始就作出了选择,但还是不断地试探我,甚至把自己的孙女当作某种筹码,通过这种试探送到我身边。”
“他到底想要什么?”
沉默思索的顾怀只感觉自己掉进了一张大网,一张从各种方面都看不出破绽的阳谋织成的大网,在踏入官场之后其实他很少有机会遭遇这种算计,因为大多数情况下杨溥都替他将那些风波挡住了。
只有这次,他对上了一个甚至都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的老狐狸,才能感觉到那种明明白白的已经被算计却不知道从何处破局的无力感。
顾怀站定身子:“崔氏的女子在门外?”
“是。”
“把消息放出去,后日我启程回真定,清河大小官吏,须来汇报辞行,我倒是想看看,当他们看到门外崔氏的明珠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冷然道:“如果崔氏真的连脸面都不要了,那么也就能证明,老狐狸的图谋,可能比我想的还要大。”
夜幕降临。
看着远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已经在长街上站了很久的崔茗收回目光,走到了屋檐下。
这里能避风,比起长街上会好一些,崔茗虽然穿着冬装,但也抵挡不了刺骨的寒意。
那扇门没有要打开的意思,那辆马车离开时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滞,在刚才的几个时辰里,这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崔茗一个人。
但她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像是个极精致的瓷娃娃,比起之前有所不同的是,她在眉心点了一抹朱砂,在细腻洁白的皮肤上,红得刺眼。
这座宅邸的门口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崔茗走了过去轻轻坐下,抱着双膝,看着天空浓厚的乌云,沉默地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亮了。
第一辆马车缓缓驶过来,在门口停下,上面下来的人神情有些凝重,在看到宅邸一侧的崔茗时,他很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强迫似的转移了目光,目不斜视地上前敲门。
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第一个人走了出来,很快又有马车到来,他们依次走进宅邸去见那个人,却没有一个人敢毫不掩饰地打量大门的角落。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崔茗觉得自己是透明的。
一夜未眠,也未饮水进食,但她的眼睛依旧很亮,依然很衬她完美的脸与修长的睫毛,这个世上大概没有出现过这么美丽的流浪少女,乞讨累了,就在路边的角落里歇歇脚,不知道之后会走向哪个地方。
她突然很确定如果那扇门不为自己打开,大概自己真的会饿死在这里了,可她心里没有什么怨恨,只是继续沉默地坐着,躲避着冬日的寒风与雨雪,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过来又离开,看着那些曾经见过的,或者听过的清河人士,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惊艳或者爱慕,只是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着她。
白天很快过去,黑夜再次降临,崔茗的嘴唇开始干裂,她的眼睛依然明亮,但已经不再能睁大,沉重地呐喊着想要合上,她的头发有些调皮地散落在脸侧,透着一些凌乱的、凄凉的美。
她终于控制不住地昏迷了几次,然后每次都被寒冷温柔地拍醒,黑夜漫长得好像永远不会结束,原本还能偶尔听到些远处的声音,如今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感觉到原本只是听闻的死亡离自己是那么近,仿佛只要闭上眼睛就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求生的本能在逼迫她站起来,去寻找饮水,去寻找食物,寻找可以躺下盖上丝被好好睡一觉的地方,那些原本触手可及的东西如今却成了脑海里不停涌现的、最大的渴望,安静的环境突然响起了很多疯狂的嘶吼,像石子一样一寸寸地磨砺她的神经。
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常人能忍受住这种痛苦,但她忍住了,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轻轻地抱着双膝,脸颊低垂,像是化作了一座石雕。
一座最美丽的石头落下,最为优秀的铁匠打磨出来的石雕。
天边再次亮起了光,卷走了浓厚的黑暗,这座城池再次苏醒,远处的声音渐渐多起来,偶尔能听到宅邸里传出的声响,食物的香味顺着街道飘过来,勾动着她的魂魄在这个世间多停留片刻。
她要死了,她很确定。
门扉打开的声音像是她曾用七弦琴奏出的天籁,有脚步声走来走去,有人轻声喊着什么,过了许久,却也没有人站到她身边,崔茗用尽力气抬起头,看见了许多辆马车在准备出发。
她看到了那个年轻的靖北伯骑着一匹纯白的马匹,在最前方,顺着街道前行,看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崔茗的眸子黯淡下来,某些维系着她度过这两个夜晚的东西,消失了。
她感觉自己在慢慢地上升,仿佛能看到这座宅邸的全貌,看到门前已经开始启程的车队,看到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膝彻底死去的自己。
然后她看到最后面的马车并没有离开,而是停在她身前,打开了车门。
崔茗重新落到了地上。
她垂下的脸颊上,嘴角微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