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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走下青羊宫的时候,蜀王的死讯已经传开,各处都挂上了白绫,他站在青羊山的半腰俯瞰着成都,山风拂过他的衣角,过了许久,他才重新抬起脚步,走回了人间。
他确实没有预料到今天会发生这一切,也没有预料到将死的蜀王会说出那么多让他感到不安的话,他想到远在京城的赵轩,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和他刚刚认识时候他吊儿郎当的模样,也想起一起在江南平叛时聊过的闲天,说过的未来。
可谁知道,一眨眼就变成了这样呢?
他回忆起赵轩自从登基后就偶尔奇奇怪怪的言语和安排,到了此时才后知后觉赵轩那时候怕是身体就已经出问题了,只是这家伙实在太要强了点,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只是想方设法地拼命干活,对了,难怪他不立皇后
顾怀突然感觉有些难过,他和赵轩是很要好的朋友,这份友情甚至在赵轩登基之后都没有变,古往今来多少君臣都有过他们这样的经历,但都不像他们这样完全没有变质,一如既往地彼此信任。
这几年的时间,从群山里的落魄主仆,苏州城的入赘书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顾怀从随波逐流被浪潮裹挟着前进,到后来出于自己的心态想要主动做一些事情,要说对他影响最大的,或许还不是杨溥,而是赵轩。
正是因为当初在国子监那堂课上的偶遇,才有了后面的江南平叛,有了宫变,有了坐断北境,有了今日蜀王赵彦提到的那些时代的浪潮。
这么一想,还是赵轩还没登基之前的那些日子才是最轻松的,莫莫还在他身边,没有太多的责任扛在肩上,赵轩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性子,偶尔会来寻他喝酒,两个人就在后院的湖心亭里吹着风,大着舌头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只可惜已经过去很久了。
赵轩毕竟不在眼前,有千言万语,也没办法问到答案,走下青羊宫的顾怀收拾了些心情,继续回到府衙里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军务,蜀王一死,接下来赵瑾必然要处理丧事,这蜀地的事情还是只有顾怀能抗,等到蜀王下葬,赵瑾袭爵,估计才能逐步交还给蜀王府。
他坐到桌案后,再次拿起一封折子,可无论再怎么平心静气,也感觉有些看不下去了。
脑海里全是蜀王的遗言,以及千里之外的京城,顾怀原本以为接下来的很多年,大概他都要坐镇北境,一点一点处理和辽国的战争,在有生之年把战线一点一点往北推进,而赵轩身处京城,一对君臣齐心用力,慢慢地改变这个世道,逢年过节的时候,也许他还能回京城入宫和赵轩坐着喝一喝酒。
但一切都要变了。
以后的天下,谁又能说得清楚,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朝廷的旨意到了。
此时距离蜀王的丧事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月,之所以会这么慢,还是因为蜀地叛乱刚发生时地方就已经给朝廷送去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朝廷那边当然炸开了锅,但赵轩不再昏迷朝廷不再暗流涌动的情况下,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很快就下了旨意,火急火燎地往蜀地送。
但没人想到,朝廷对于平叛的调度安排都还没送到,蜀地的叛乱就已经平了,朝廷的信使那会儿才走到襄阳,听说代天巡狩益州的靖北侯顾怀没要朝廷一兵一卒,先是在西蜀把都掌蛮人屠了族,然后大军一挥就攻破了成都,赵沐和李修筠当场身死,过去这个把月的事情就像是没发生一样。
信使傻眼了,叛乱都平了还传个屁的旨意?于是立马遣人快马加鞭回京城报信,京城那边听说此事也是瞠目结舌,但好歹是个好消息,于是普天同庆欢呼雀跃之下立刻又下了封赏的旨意,一路兜兜转转这才拖到此时才到成都。
消息一出整个成都的官场都在震动,那些跟随顾怀平叛鞍前马后的官吏将领们自然喜气洋洋,而那些因为要安稳时局所以没有追究到底的人们则是忧心忡忡,随着宦官在府衙念完旨意,也宣布了两位大臣被调入益州担任重职,意味着顾怀终于可以卸下镇抚蜀地的担子,继续履行他代天巡狩的职责了。
而很多人也意识到,有了这么一桩事情后,朝廷对于蜀地的掌控必定要加强,那即将调入蜀地的重臣就是明证,以后政令估计不会再尽归蜀王府了,而蜀地的官场也会迎来一轮又一轮的地震。
但这些都跟顾怀没关系了,这段时日以来他很累,既要让军队继续安抚地方,又要处理战后的一系列破事,尤其是蜀地长久以来的各种积弊,他想要趁着这个机会清理一些,每一天都要接见各级官员对各种改革方案点头,只感觉当初在北境都没这么累过。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个过程里多少有一些可用的人才,比如那位青衫文士杨哲,如今就在府衙内继续任一幕僚,再比如那位邬县令,就在处理西蜀与蛮族相关的事宜。
当然,要指望他这个过客把这些问题全部办妥那是不可能的,真正握住了蜀地大权的顾怀才发现,蜀地的问题和河北有类似也有不同,此地根深蒂固的守旧势力比起河北门阀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蜀王赵彦会认为赵瑾承袭蜀王爵位后也只能缝缝补补,因为这地方的积弊压根就不是几年内清理掉的。
只能做到这里了。
既然是朝廷封赏,作为平蜀地之乱的最大功臣,旨意自然有顾怀一份,但如同在西北那样,没有具体提及,恐怕要等他回京城才有结论,而在旨意之外,还有一封信。
赵轩写的信。
众人喜气洋洋散去后的府衙有些空,顾怀高坐在桌案后,看着那封信,眼底晦涩难明,他沉默了许久,才动手拆开。
赵轩提到了自己的病,果然是从登基之后才渐渐发作的,像是肺痨,又不全是,和当初的张怀仁有些像,只是恶化得还要更快一些。
他说到自己之前昏迷了挺长的时间,醒过来之后还以为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原本已经准备好平静地接受死亡,可走出寝宫看到外面的阳光,才突然觉得活着是件很美好的事情。
很美好,所以真想继续活着,想和顾怀一起做一对史书留名的君臣,想让这天底下的百姓都过得好一些,想把那从自己父皇和兄长那儿夺来的责任尽到,想走完龙椅上这条很长也很难的路。
但很可惜做不到了。
他说这些事情应该早点说出来,可连自己都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也就不让顾怀跟着一起堵得慌了,这世间的事情既然无法改变,那么做到平静的接受就是最后的体面,他没有否认自己之前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为以后做安排,但他还是如同那次想让顾怀出镇河北一样,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了顾怀。
“既然要走一趟那么远的西北,自然不妨再去看看蜀地,既然已经看过了十万大山,那就不妨再走一走江南,等到走遍大魏的国境,替我也好好再看一眼这个天下,算是弥补了一些遗憾。”
“虽然感觉快死了,但不至于马上死,应该还能撑着再见你最后一面,当初我们讨论过的那些未来,现在看来还是有些太理想化了,谁能想到故事竟然会是这么一个结局呢?偶尔夜里咳醒的时候还是会想骂两句老天,但仔细想一想,也经历得够多了,我的一生,总还是磊落和光明的。”
“这就够了。”
“史书会给我一个盖棺定论,但我想的是很多年以后,当人们谈起你,在称赞你所做到的那些事情时,如果能顺便提到我,那就更好了。”
“比起一个半途崩殂的皇帝,一个曾和你走过一段路的朋友的身份,反而会让我更开心一些。”
“顾怀,我要死了。”
“但就这样吧,把你的故事,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