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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王二毛的眼睛看过来,目光十分令人玩味。
“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有意思么?”程名振继续苦笑,仿佛要把心里的所有郁结都给笑出来。“咱们以后可有点儿惨了,古有三姓家奴,咱们反了老窦后,也快够三姓了!”
他吓得一哆嗦,赶紧停住脚步。拿着令箭刚要往前扔,身后猛然响起了伍天锡的声音,“拿错了,是这根。窦王爷亲自颁发的描金令箭,持此令者,如王爷亲临!”
“唉!”程名振不住的长吁短叹。被窦红线这么一搅和,他现在倒不觉得太紧张了。但是心里面却没来由变得沉甸甸的,仿佛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的确,窦红线很单纯,单纯到了外人看起来已经有点儿傻的地步。自己和王二毛稍稍使了点伎俩,她就主动往坑里跳。可自己这聪明人又比傻瓜强多少呢?当年进了巨鹿泽,是为了活着。后来跟张金称翻脸,还是为了活着。如今跟窦建德又势同水火了,依旧是为了活着。这么多年来,敢情自己毫无寸进,始终为了活着而苦苦挣扎。
埋伏在院墙上的弓箭手们本来也不想跟曹大将军的人马冲突,听到命令,纷纷从暗处探出身来。伍天锡见对方服软,想了想,又大声命令道:“贼人来势汹汹,此地恐怕不宜久留。把人犯交给我,我亲自将他押到王爷府上的地牢中去!”
送走了窦红线,王二毛笑得直打跌,“这傻妞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呢!如果明天老窦发现咱们是受她指使救走了王大哥,那才真叫好看!”
“别,别,令箭在这里!”蒋百龄举起刚刚抢来的令箭,大声解释。还想继续上前浑水摸鱼,却不料头顶数声弓弦响,一排羽箭整齐地插到了身前。
混乱中,人们无暇分辨是非。有人肯出头,大伙情愿盲从。几名其他贺客带着侍卫加入王薄等人的队伍。接着,又是一大批。很快,这支队伍就膨胀到了数百人,沿途一路收拢起从校场和其他位置冲过来保护主将的各家侍卫,浩浩荡荡奔扑向了东门。
转眼来到三更天,外边的夜色漆黑如墨。程名振推开窗子向外看,只见整个清河县被笼罩在一片静谧当中。百姓家的灯火闪烁跳跃,隐隐排成数排,仿佛天空中整齐的繁星。这个郡城正在战乱的伤痛中慢慢恢复元气,远处的市署衙门附近,已经隐隐重现昔日繁华。可今夜过后,不知道多少人又要妻离子散?他们会恨自己么?就像自己当年恨林县令和张金称一样?自己跟窦建德两个翻脸,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可偏偏被践踏和被损坏的,到头来还是他们!如果自己当年没有拿起刀,恐怕命运也跟他们一样吧?所有一切都被别人掌握,不知道灾难合适降临,也不知道因为何而死。
电光石火之间,伍天锡、程名振等人心中雪亮。咬着牙向对方点了点头,从狱卒手中扶过了两眼发木的王伏宝,转身向外走去。
“也对,同生天地间,谁比谁贱多少!”程明哲摇了摇头,笑着重复。同生天地间,谁比谁贱多少?既然不比别人贱,凭什么一定要被牺牲,被践踏?凭什么为了别人的利益舍弃自己?这些话他平时也曾想过,关键时刻却被窦红线的清澈目光而乱了心神。猛然被王二毛一提醒,两耳边登时“轰!”地响了一声,迷茫的目光渐渐明澈,嘴角上也渐渐浮现了平素的坚定。
活着,挣扎,挣扎,活着,为了活着而不停地出卖,算计,然后不停地提防别人的出卖与算计。这种日子到底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窦红线,至少她每做一件事,都有一个简简单单的理由。都对得起她自己的良知,过后良心不会受到煎熬。
一队窦家军士卒斜向冲来,试图封堵众人的去路。王薄第一个迎了上去,挥刀挡住带队的将领。时德睿扑向左翼,杨公卿扑向右翼,其他河北群雄一拥而上,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般配合得如此默契,如此干脆利落,毫不藏私。虽然每人身边只有几十名侍卫,战斗力却远远超过对方一大截。拦路的队伍瞬间被砍了个四分五裂,几个低级军官首先倒地,其他人吓得大喊一声,抱头鼠窜而去。
程名振听着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仔细看了看,低声问道:“张瑾,是你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音落下,伍天锡举着一根淡金色的令箭闪出队伍。没事儿一样踏过雕翎羽箭射出的警戒线,大步向前走去。
“曹大将军有令,敢阻拦救火者,杀无赦!”蒋百龄高高地举起带着血的令箭,传达出一个跟刚才完全相反的命令。周围几处民宅中本来有士卒已经缩了回去,听闻命令,又稀里糊涂的冲了出来。
埋伏在驿馆附近的窦家军精锐也乱成了一锅粥。事发突然,他们根本弄不清“老沐”口中的命令是真是假。但既然被监视的对象都冲出来了,大伙至少需要把他们给堵回去。在低级军官晕头转脑的命令下,惊慌失措的士卒们挥舞着兵器,跑向驿馆前的街道。没等他们说出自己的目的,双方兵器已经碰到了一起。
“漂亮话不能当饭吃。无论心里想什么,咱们首先得活着!”王二毛陪着程名振叹了口气,然后说道。
说罢,趁着把伍天锡弄得发愣的当口接连后退数步,脱离对方的攻击范围,然后大声喊道:“把人犯提出来,把手铐脚镣去了。让他跟着老沐走!是王爷的金令,出了事情与我等无关!”
“怎么着,看清楚没有,看清楚还不命人开门?”伍天锡沉声质问,鼻子已经顶到了对方鼻子尖儿上。
“怎么了?舍不得那小妮子了?当年老窦可是眼巴巴地给你送上门来你都没有要!”王二毛很快就发觉了程名振情绪不高,善意地开了个玩笑。
人影交错,远处人谁也看不清他是自伤还是被别人砍伤。没等狱卒们做出正确反应,伍天锡等人已经护着王伏宝,大步向外杀出。弓箭手们连忙弯弓搭箭,试图阻止劫狱者杀出重围。却哪里还来得极,射倒了两三名同谋者之后,眼睁睁地看着王伏宝被人拖进了黑暗之中。
大伙的心也被照得通亮。不用再犹豫了,没看见连为了窦家军立下汗马功劳的程名振都奋起抵抗了么?听说王伏宝也落进了大狱里。既然窦建德翻脸不认人,休怪我等无情。紧跟在程名振等人身后,时德睿、王薄、杨公卿带领贴身侍卫杀了出来。只要有人敢拦路,不管他是不是窦建德派来的,当头就是一刀。
“想活命的跟上我!”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知世郎王薄手持钢刀,俨然若一个铁甲杀神。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他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抓到上位的机会。只要救大伙逃离生天,今后,河北大地上就没人再敢说自己是外来客。知世郎的旗帜,就可以与夏王的旗帜比肩而立,分庭抗礼。
再大的混乱也不会持续得太久。如果在秩序恢复前杀出清河城,所有人都是窦建德砧板上的鱼肉。论起江湖火并的经验,驿馆内随便一个豪杰都比程名振多得多。所以无论今夜的事情是否出于误会,大伙都认定了同一个道理,那就是,先杀出城去,脱离了老窦的掌控再说。如果杀错了人,过后当面再向老窦道歉就是。如果稀里糊涂死在乱军当中,可就什么机会都没了。
他不住摇头,已经不再年青的脸上充满了苦涩。“我们不是贼,侍强凌弱,鱼肉百姓者才是贼!”“今天下多有不公,我欲带领大伙铲之!”“杀一男人如杀我父,辱一女子如辱我母。”这些话,他已经记不清窦建德什么时候说过的了。但每个字却清清楚楚地刻在了心里。现在稍稍闭上眼睛,就会在耳边哄响。
那些男女仆人们哪里知道程名振已经是窦建德内定的阶下囚,有机会替挽救了窦家军的大英雄服务,心里觉得非常荣幸。很快有可口的饭菜酒水送到。程名振和王二毛兄弟两个推杯换盏,喝了个不亦乐乎。
又是几枝火箭飞入,乱纷纷落进周围各个临时被征做驿馆的院子。或者落在空地上,孤独地燃烧,或者射中的门窗树木等易燃物品,引发更大的混乱。所有居住在驿馆中的人都被惊了起来,抢出门外,乱哄哄地挤做一团。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地方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好尽量把自己的贴身侍卫集结到一起,随时准备拼命。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人敢相信对方的话,刀子亮出来后,能活下来才是唯一的道理。混乱中,程名振看到时德睿冲过自己身边,冲散了拦路的窦家军士卒,径直冲向了西侧城门。知世郎王薄骂骂咧咧,浑身上下被血浆溅透,跟在时德睿杀出的缺口后,朝城门方向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