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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功贼(一 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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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够倒霉的!”程名振放慢脚步,很同情地说道。宇文士及这家伙肯定喝醉了,否则不至于什么话都往外掏。只是这些话程名振不喜欢听,听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大隋朝已经成为过去,将来的大唐,肯定或者属于李建成,或者属于李世民,无论谁接替了皇位,因为他程名振今天的选择,到时候都只是个靠边站的外围武将,永远不会参与到核心当中去。

“可你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宇文士及停住脚步,望着他的眼睛,表情非常严肃。“我一个朋友说过,尽力而无悔。咱们都不是神仙,改变不了太多的事情。但对朋友也好,对其他也罢,尽力了,也就够了。”

“轰”巨浪涌来,水花飞溅,将脚印迅速抹平,不留半点痕迹。

“唉……”程名振低声叹了口气。交情太浅,他不想说那么多。有些话,即便是对着王二毛,也无法说明白,更何况是跟自己出身、经历天差地别的宇文士及?想得太多的武将通常下场都不太妙,王伏宝的例子在那摆着,他没必要重蹈覆辙。

“是啊,别人离得远,看不见。我自己心里明白。明白得很!杨玄感叛乱,我跟李仲坚一道挥师平叛,他三番五次救了我的命。事后,我亲眼看着我阿爷如何用计夺了他的军权和功劳。突厥人围困雁门,士兵们每天只吃一顿饭。我亲眼看着我哥哥把军粮偷出去,卖给突厥人。我发现了,却不能吱声,因为他是我哥哥,他倒霉我跟着也倒霉。我哥哥准备逼宫篡位,我也不能吱声,因为事情一旦败露,抄家灭族,我也跑不了!”

“不敢!”程名振警觉地收起笑容,后退拱手,“新城公言重了。给家人报仇,乃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不能从中挑出什么是非来?”

“尽力了!”程名振心头一阵酒意上涌,脚步立刻变得有些蹒跚。

王二毛当年在黄河岸边,以五百轻骑硬撼苦卫文升五千铁甲,危急关头,曾经被李世籍率领瓦岗军所救。其后李世籍想方设法拉拢他,希望他留下为瓦岗效力。但王二毛心里却始终放不下巨鹿泽一干兄弟,因此利用李密急于往河北渗透的机会跑了回去。如今巨鹿泽和瓦岗寨都成了过眼烟云,王二毛和徐茂公二人却在唐营相遇,提起当年的往事,俱是不胜唏嘘。

“是啊,丈夫生来当纵横!那些死在剑下的家伙,只能算他们倒霉!谁叫他们运道差,本领也差来呢,活该成为你我的垫脚石!”宇文士及笑了笑,酸酸地说道。

宇文士及半生历尽沧桑,因此变得谨言慎行。无论王、徐两个说得如何热络,只是在一边默默旁听,从不插言。程名振本来就是个锯嘴葫芦,这会儿正为殷秋等人的被杀而感到难过,更是沉默寡言,一整天也难得开一次口。

“我哪敢跟宇文将军伸手。当日在汜水河边,你可是带领三百骑冲垮窦家军大阵的英雄!”程名振没想到一直不爱说话的宇文士及言谈如此幽默,笑了笑,低声恭维。

程名振将头转开,懒得跟这家伙较真儿。比起某些阴险的家伙来,宇文士及算不上太令人讨厌,也没有必要得罪。

后半句话,明显已经带上了祈求的味道。程名振有些哭笑不得,耸了耸肩,低声回应,“随你!反正程某今夜也不当值。”

时令已经是盛夏,黄河水的流量变得很充沛。没等走近,耳畔中剩下的便只有轰鸣不已的涛声。那涛声如万马奔腾,如惊雷滚滚,拍打着他的胸口,拍打着他的肩膀,令他浑身上下暑意尽去。却又一股火辣辣的滋味再度从内心深处涌起来,烧得他口干舌燥。

而他所求的,不过是像人一样活着。大隋和大唐什么差别,李老妪跟杨广什么差别,这些问题太大,根本不是他所能解释。殷秋等人笑他懦弱,笑他怕死。天策府的某些人笑他烂好心,笑他徒劳地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而他却只是想让其他人好好活下去,像自己一样好好活下去,不要轻易地付出生命。

“天太热了!”宇文士及耸耸肩,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出来走走,没想到黑灯瞎火的,恰好挡了你的路!”

“你去探望过殷秋他们,甚至想劝他们投降?”宇文士及突然收起笑容,正色问道。

“是啊,非常倒霉!”宇文士及弯下腰,想吐,却吐不出来,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程名振上前给他捶了几下,低声劝道:“算了,别想这些了,都过去了,不是么?”

“尽力了。喝多了,满嘴废话!”宇文士及上前搀扶住他,跟他一道跌跌撞撞往回走。“尽力了,尽力了!”两个醉鬼互相拍打着,在河堤旁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可他们还是死了!”程名振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劝不动他们。也求不下更多的情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罢了。当时凭得是一腔仇恨!不是什么真本事!”宇文士及笑了笑,淡淡地回应。

“哦!”程名振笑着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宇文士及跟窦建德之间的仇恨他听说过。就在差不多一年半前的样子,宇文士及的哥哥、弟弟,侄儿、儿子,连同其他数十口姓宇文的本家,被窦建德俘获,处斩于洺水河畔。只有宇文士及的妻子因为是大隋南阳公主,所以才侥幸活了下来。当时宇文士及领兵在外,来不及回援,听到消息,含恨投奔了大唐。然后矢志报仇,卧薪尝胆。

“嗯!”宇文士及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喝醉了。喝醉了。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们的幸运。我也曾经有过几个这样的朋友,可惜,后来阴差阳错,都各奔前程了。”

“我知道。所以很感谢秦王殿下!”程名振明白宇文士及说得是哪件事,点点头,低声回应。单雄信想活,但秦王李世民却因为当日鲍守信的惨死,不肯答应李世籍的求情,放此人一条生路。殷秋等人面前明明有一条生路,他们却慷慨赴难。

到了晚上,大军在黄河岸边宿营。程知节等瓦岗旧将过来找徐茂公喝酒,顺便把其他三人也请了过去。程名振酒量浅,喝了几盏,便借口不胜酒力退了出来。回到自家营帐中,又被暑热折腾得浑身难受,只好换了件阔大绸衫到帐外吹风。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说很无聊?!”见程名振目光闪烁不定,宇文士及笑了笑,幽然问道。

那是来自黄河上的涛声,未曾因为尧的贤能而减弱,也未曾因桀纣的残暴而激烈。从古至今,千年依旧。

程名振信步出了营,慢慢向黄河畔走去。几名忠心耿耿的侍卫想跟上来,被他摆手拒绝了。“没事,我去河边吹吹风。这么大的营盘摆着,谁还敢过来招惹我?”望着惶恐不安的侍卫们,他笑着解释。然后迈开双腿,将所有喧嚣甩在身后。

又一股浪涛卷过,轰明着冲过狭窄的河道。在远处的灯火照耀下,原本该呈现金黄色的河水突然变成一片殷红。殷秋等人被斩在洛水河畔,洛水的下游连接着黄河,程名振奋力摇了摇头,将杂七杂八的想法甩出脑袋。他不敢直面那股血色,转过身,准备回营去睡觉,却差点跟另外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程名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新城公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觉得程某可欺么?”

既然窦建德的余部已经投降,便无须再劳烦李世民带领天策府众将去牛刀杀鸡。所以班师回京也在情理当中。只是大伙拼死拼活种了一年的果子,临熟之前却被别人给摘了,未免有些齿冷。李世民料定父亲又听信了谗言,准备削弱自己的力量,心中非常不快。因此在归途中命令诸将摆足了凯旋之师的架势,穿州过县,趾高气扬。有地方官员不堪其扰,上本向李渊告状。李渊读完这些奏折,默然无语良久,命太监在书房外焚之。

中官宣读完圣旨,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仔细一打听,方知窦建德麾下的左仆射裴矩和右仆射齐善行二人日前已经携裹着窦建德幼子向大唐输诚了,河北南部八郡不战而定。

十里联营,处处欢声笑语,灯火辉煌。立下大功的将领们都得了不少赏赐,志得意满。士卒们也因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而兴奋不已。猜拳声,行令声,夹杂在此起彼伏的俚歌声中间,顺着夜风传出老远,直到被来自北方的更大一股声音而吞噬,才慢慢溶入夏夜,溶入四野里的黑暗。而黑暗当中,那种龙吟般的声音,却始终慷慨激越,连绵不断。

“看我这嘴巴!”宇文士及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的确喝多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跟醉鬼说话,谁认真,谁就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