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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七年,那个充满了谜团的年代。当时的人们只看到了午门前冰冷的血痕,只记得玄武湖上腾空而起的烈焰,又谁曾认真地挖掘其中的因果。
“即敢来,自然不愁回去。况且我是大明将官,偶尔到京城走个亲戚,应该没犯王法吧”。帐房先生打扮的人笑着摘下了头上的毡帽,抹掉嘴巴上的胡须,一张英俊的面孔露了出来。是震北军近卫师师长张正心,一度搅翻了半个京城的风云人物。
“朝廷的事,老夫来管。我和宁国公(驸马李琪)全力阻止下,万岁亦下不了削番之心。况且靖海公曹大人拥兵海上,统领水师。他不点头,我看哪个家伙敢率先发难。”徐辉祖粗鲁地打断了张正心的话,言语因激动显得十分急切,“回去告诉你家燕王和军师,如果在贴木儿来之前北兵南下,老夫势必主动请缨与故友兄弟们周旋到底。”
武安国在南洋打得热火朝天,朝廷和北方六省在山东、河南陈兵相向,靖海公曹振都不想插手。独领水师多年,他知道手中这份兵马的分量。大明朝的南北平衡全压在水师的肩上,只要曹振点点头,急于建功立业的朱允文和他的秀才内阁肯定动手削番,将最后一点家底押上赌桌。而野心勃勃的燕王一直下不定决心起兵夺位,也有一半原因是忌惮曹振手中的水师。
而此刻天下局势,还容再拖延下去吗。从顺帝北逃到允文即位,这片土地才太平了三十年,三十年,难道真的就为了执政者的个人见解不同而让江山流血么?曹振不想,亦不愿。放下大印,轻轻地抠开印盒底部的夹层,一条明黄色的绸缎被他缓缓地拉了出来。
徐辉祖身体一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到了身边的小几上。跟张正心相对的目光也慢慢变得凌厉,变得完全不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难道你们就不愿意给南方留一点时间?自己人杀自己人,杀得再多,也未必有人当你是英雄”!
周无忧无法理解姑苏朱二在坚持什么。从洪武到安泰再到建文,帝王面孔一直在换,内阁大臣的任命也屡创新意,但皇帝高高再上俯榄众生的角度却依然故我。这样的时代,这样的朝廷,怎值得朱二这样的英雄为之卖命!
徐府管家打开侧门,先派人安排带队的庄主和帐房先生去觐见徐家大老爷,然后指挥伙计兴高采烈地将马车上的货物抬进院子。寂静了院落一下子热闹起来,连正在落叶子的梧桐树仿佛都焕发出一丝春天的光彩。
历史发生就发生了,记录它的原貌,不强加给它任何功能,这才是信史。这种历史虽然没有包含千秋正义,没有承载治世通鉴,但那一笔一笔血写的字迹,却更加真实。
“若允文昏聩,江山动荡,则诸臣随靖海公曹振北上迎燕王代之,勿以朱家叔侄之争而沥天下之血。见此诏,如见朕……”。
如果武安国的软弱不令大家失望,如果姑苏朱二等新政的中坚力量不转而寻求朱标作为利益代言人,安泰皇帝能那么容易覆雨翻云吗?
“上次,我救过你么,我怎么不记得”?徐辉祖笑眯眯地接过家书,表情波澜不惊,但接家书的手明显地抽|动了一下,脸上浮现一缕柔情,很快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他家兄弟二人此刻一个为建文手臂,一个为燕王肱骨。互相打个招呼都要偷偷摸摸,想起来着实心中不是滋味。
“没有人愿意打仗,可您也看到了,如今朝廷逼我们越来越紧,恐怕最后形势由不得北方。真正起了战端,世伯觉得朝廷兵马真经得起震北军奋力一击吗?”张正心盯着徐辉祖的眼睛追问了一句。他在京城陷入重围时,徐辉祖曾倾力相救,所以他不希望战火起来将救命恩人卷进去。在张正心眼中,震北军乃天下第一雄师,朝廷掌握的安东军、禁军人数虽众,战斗力比震北军相去甚远,各地卫所的军队更是不堪一击。眼下朝廷步步全是昏着,几天前又设计逼死了姑苏朱二,自断一臂膀。如果真的把郭璞等人逼得下了决心,决定在贴木儿东来之前先解决了内部危机,震北军南下之机指日可待。
打开书案上的金匣,掏出里边的翡翠印,靖海侯曹振仔细把玩。这印,还是水师初建时太子朱标亲手交给自己的,现在凭此可调度天下水师。已故安泰帝的音容又浮现在曹振眼前,为一艘新船下水而酩酊大醉的朱标,为海关税收惊人而兴高采烈的朱标。晕船晕得呕吐不止却跟着大军讨伐倭寇的朱标,为了朱元璋屠戮大臣而痛哭失声的朱标,还有在长江上试图将武安国和自己一同送上不归路,关键时刻又改口把自己留在身边的太子。
书案上的茶渐渐凉了,握笔的手也渐渐冰冷,笔尖上的墨汁慢慢风干,凝重的历史依然默默前行。
这么漂亮的江山,偏偏有人为了自己那不找边际的想法去毁它。靖海公曹振闷坐在桃花山的帅殿中,望着窗外呆呆出神。这一带岛屿星罗棋布,普陀、龙横、洋山、岱山等岛屿如宝石般镶嵌在碧蓝的海面上。眼下正值秋高气爽时节,隔着玻璃窗可看见海面上的捕鱼船如白鸥般往来穿梭,伴着普砣岛上的晨钟暮鼓,将一船船海鲜运往烈港。昔日的海盗盘踞地烈表山现在已经被开发成了海货加工基地,一家家小作坊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烈港内,将渔民门打来的海鱼加工成罐头和鱼干,装上货船沿长江和黄河运往全国各地。
如果水师将士不随太子入京候命,如果手握禁军的岐阳王李文忠不在关键时刻给予太子支持,谁还能保证风雨过后天下还属朱家?
周无忧无法理解,他知道,在姑苏朱二眼中,自从洪武十七年后,以理学为本,新学为用的朝廷也好,高举新政大旗的北方六省也罢,甚至包括秦王所治西北,沐家所治西南,其实都已经脱离了其原来的轨道。实际上他们都在革新,只是因为利益的考虑不同选择了不同道路。如果安泰朝廷中那些官员能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钱财投入到新兴产业中,并且从此在贪污路上回头,他们身上的罪孽不比依赖贩卖奴隶和战争而积累起财富的北方商人多。
京师,水西门,一串马车缓缓停于已故中山王徐达府邸侧门。是交地租的时候了,身着绸缎衣衫却穿了双片儿鞋的农庄庄主带着一队伙计,捧着一年农庄里收入支出的账本,拉着乡下的特产及刚收到仓房里的新米,前来交割。
朱兄,你这样值得吗?就为安泰皇帝回光返照前的几句分不清真假的托孤之言,就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你就甘愿送上自己的性命?
姑苏朱二可以选择投向北方,可以动用手中的权力追查留言的来源,甚至可以到朝廷上质问皇帝,如果他想那样做。但是这些他都没有做,只是沉默地以生命抗议世人对他的不公。他这样选择,到底为的是什么?
“喔”徐辉祖应了一声,抿了口茶水,淡淡地问道:“不知这话怎讲,张将军,难道震北军已经厉好兵,秣好了马么”?他是大明总参谋长,虽然在允文朝廷中并无兵权,但听张正心如此直白地劝自己激流勇退,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嘴上的话也带出了几分不满。
洪武十七年,好像过去很久了,今年该写一本《建文纪事》了吧,记下这个特殊时刻人们的所作所为,留给后人去翻看评说。周无忧默默地走回船舱,身后留下满船迷惑的目光。
周无忧手捧海盗头子的大氅,还有自己私下撰写,却搭上了伯辰性命的史书《洪武拾柒年事》,肃立船头。黑色的大氅,白色的儒袍,随风飘动的斑白须发,在海盗头子的眼中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于匆匆的流光中。
徐辉祖被客人的言语噎得有些难受,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张正心一会儿,目光又迎上了对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猛然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罢了,罢了,老夫年纪大了,心思迟缓,不和你们这些后生小辈口舌之利,说吧,你这次来我这干什么”!
“你是大明将官,那老夫调你去西北戍边,你去不去”,徐辉祖笑着讽刺了对方一句,“只怕大明朝除了燕王,没人能调得动你吧,张将军”。
二十余年,言听计从,情同手足。靖海公曹振知道同样承受知遇之恩,所以知道姑苏朱二为什么宁可面对死亡也不肯辜负朱家。“名为君臣,实为兄弟”,朱标病故前的话恰恰打在自己心中的软弱处,让自己面对允文的千般不是,却像对着自己的孩子一样不忍苛责。
姑苏朱二去了,曹振知道下一个阴谋说不定就指向自己。市井中一直传言安泰帝朱标临终前向曹、朱二人托孤,留有自行废立之权的遗诏。就凭这一条,允文就没有理由放过朱二和自己。
朱二总希望南北双方能殊途同归,他太高看了朝廷上那帮贪官的政治智慧。朱二、曹振这种老臣的存在,其实是保证建文朝廷苟延残喘的基石,有他们在,燕王朱棣就不敢轻易起兵。可自以为聪明的大佬们非常配合地将这些基石一块块拆掉,等着倒塌下来的大厦将自己压死。
姑苏朱二死了,死于千夫所指。西窗下,周无忧叹息着提起笔,不知如何记述这件事。就在安泰皇帝去世的当晚,周无忧就预料到姑苏朱二会惹上麻烦,但却没有料到手握朱家父子两代免死金牌的三朝元老姑苏朱二会默默地接受这样悲哀的结局。
“知道吗,咱家大人当年曾是震北军中智囊,和武侯齐名的大英雄,几十万大军在眼前厮杀都没眨过眼睛,何况这些小毛贼”!一个年龄很大的家丁炫耀着说。
书房的气氛有些玄妙,主客之间关系仿佛很亲近,又好像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彼此在墙两侧对望,却谁也不肯将中间那面墙推到一边。
与院落里的热闹相比,徐辉祖接待客人的书房更显宁静。书房内,大明总参谋长徐辉祖微笑着接过庄主的礼单,四下扫了一眼,轻轻地将它放到了书案上。细心的庄主见状,知趣地给老爷行了个礼,轻手轻脚走到了书房外,顺手掩上了身后的房门。几个忠心的侍卫遥遥地站在书房四周,小心地监视着周围动静。
洪武拾柒年事,一本薄薄的手稿怎能记述得完。周无忧自问没有常茂那破釜沉舟的胆量,没武安国那悲天悯人的胸怀,他是一个书生,所能做到的,只是记述自己那一年亲眼目睹的事。
“噢”,众人恍然大悟,点点头各自散去。常茂,震北军,洪武十七年,对于年青人来说,已经模糊成为了一个传说,没有人会在乎传说中的人和事,他们的生存与死亡,与现实中人无关。
东富西贵,城西这一代住的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每年秋天都有无数乡下土财主进京向田地的主人缴纳供奉,各家高官的侧门外都会停满马车,所以大伙也司空见惯,压根没人注意到今年徐家田庄那个帐房骨骼出奇的粗壮。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庄稼人么,整天在农田里伺候泥巴,长得精细了才会让人奇怪。
张正心不愿意得惹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快,见徐辉祖不肯接受自己的建议,借低头喝茶的机会将眼光挪开,低声回应道:“朝廷不动手,我们当然不会先动手。军师也在极力阻止战事的发生。可您也知道,李景隆的大军就徘徊在我们家门口,朝廷的心思……”。
房间内只剩下了大明总参谋长徐辉祖和田庄里的帐房,二人四目相对,嘴角慢慢浮上一层笑意。
张正心从怀里边掏出一封信,轻轻地交到了徐辉祖手上。“这是我家军师给您的家书,重阳又过,他不能回家看您这个哥哥,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所以才千里迢迢绕着道给您送些北方特产来。那车稻米是我们辽东的血寒稻,早上熬了粥,进补的效果不比燕窝差。至于我,本来这趟差没我什么事,只是想到上次在京城您的相救之恩还没面谢,所以顺路来看看您”!
“那个海盗头子为什么给老爷磕头啊,怎么又和震北军扯上了关系”,一个家丁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不解地问。刚才那一刻惊心动魄,他的手指已经僵在了火铳扳机上,只要有人给一个暗示,即可将子弹射出去。
“你家大人的气度将海盗震住了,今天我算开了眼,什么是儒者之风,这就是”,船老大伸长脖子凑过来拍大伙马屁,“我走了半辈子船,第一次遇到海盗,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镇定,凭借三言两语让海盗屈膝下拜的,你家老爷,是个人物,了不起”!
船老大吃惊地瞪大眼睛,羡慕地问道:“您是说辽东之战?怪不得我听见什么震北军,什么老兵之类的”。
“我当然愿意去,只要徐公爷将徘徊山东河南一带朝廷的大军调回来,别盯着我们的老窝不放”,张正心微笑着回应,不卑不亢。
“小子,你居然还敢到京城来,莫非还嫌上次的漏子捅得不大。若是被人发现了行踪,我看你怎么回北方”!徐辉祖站了起来,笑着走到帐房跟前,伸手去拍对方的肩膀。这个帐房先生生得膀大腰圆,虎目顾盼之间带着一丝杀气,这样的人无论怎么伪装,徐辉祖只要看了他的眼神,绝不会把他归入贩夫走卒之流。
招呼客人落座上茶,带着几分提防将家书看了一遍,徐辉祖叹着气将其放到礼品单上,回过头,对着正在品茶的张正心不甘地问道:“就这些,我家老二,你家军师没别的话教你跟我说”。
“没了,军师不会因私心误国事,所以临来之前也没多叮嘱我”张正心仿佛料定了徐辉祖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回答。“不过晚辈倒有一言劝公爷,能抽身时须趁早。这个朝廷,不值得您为他卖命”。
老家丁摇摇头,不肯再多透露。直到被船老大和众家丁逼急了,才神秘地四下看看,让众人将头围成一个圈子,俯在中间小声说道:“当年常大将军入京向皇上讨说法,带了五百斥候,那些都是从常大将军一直带在身边的震北军精锐。后来发生的事情你们也知道,常将军不明不白地遇刺了,没几天,皇上也换了一个。但那五百斥候凭空消失,估计这海盗头子就是其中一个。先没认出老爷来,直到见了老爷家的账本,知道了老爷的名字,所以才跪拜谢罪”!
“那海盗和震北军又怎么会扯上关系”?有人好奇地刨根问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