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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怀柔县令郭璞泡一杯茶,在二堂里一个人享受这难得的片刻轻闲。自从武兄弟来了县城以后,就像在一个春天结满脆弱薄冰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打碎了所有宁静,也带来了勃勃生机。
怀柔县今年秋上缴的钱粮是北平府诸县之首,被知府大人着实褒奖了一番,知府已经上文吏部举荐郭璞。武安国的代理典史,也由吏部发文,去掉了前面的代字。儒林间对兴办实业的看法,也有了很大转变。而在年初,还有一些儒生联名上书知府,弹劾怀柔县令:“修义学乱儒教圣言,兴金铁与民争利,设工厂贻误农时”,着实让郭璞忙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听了李善平的意见,带了厚礼拜访了知府大人。然后把府、县的儒林首领人物全部请到怀柔来小住几日,带他们参观了义学,工厂。看了工人学校里面老师教的《论语》、《孟子》。又答应让工厂每年拿出银两若干,赞助儒林聚会。临走时再派车把怀柔特产,匠户营的雕花木器送到各人家中,风波才渐渐平息。
武安国知道此事后,不怒反喜。叮嘱李善平,凡是开发出的新鲜民用产品,都给府衙里免费优先安装。新鲜器物,定期给送给各位儒林人物送上几件,以示尊重。郭璞十分对此不齿,反而武安国劝他说:“不妨,这些都是广告投入,早晚会大把的赚回来”。广告是什么,郭璞没有听说过,但是不久就真切的见到了广告的威力。知府衙门里从此对怀柔县一片赞誉之声不说,儒林中也对怀柔钢铁厂转变了态度,偶尔还作诗传诵此盛事。一些物品就这样流行开去,成为大户人家争逐的对象,怀柔县财源滚滚。这一切,都是郭璞始料未及的。
立于俗世而不随波逐流,能因势利导改变人的观念。遇大事不失冷静,见宏利而不忘根本。这不是一般人啊,翻着武安国写的工厂、学校管理规则,于平淡处现雄奇,于粗疏处见其慎密,纵千百人,协调统一如一人,此法如果使之用兵,必是万人敌,如果武老弟早出生三十年,这天下英雄…。郭璞不敢再往下想,胸怀沟壑,是他和李善平对武安国的一致评价。
平日郭璞不愿意打扰武安国,如今县上治安好到几乎夜不闭户的地步。遇到大事,才会派人把他从工厂里找回来,而这次,是所有事情最挠头的。
来了,听到一片嘈杂的吵闹声夹杂着哭声,郭璞站起身来,快步向大堂外走去。大堂外的空场上此时已经黑压压挤满了人,迤逦到长街上。无论男女老幼都用绳子栓了右臂,如糖葫芦般穿在一起,中间有无数如狼似虎的兵士拿着皮鞭,呵斥鞭打,整理队伍。队伍中所有人都面有菜色,灰尘满头,不知受了多少苦才来到这里。那带兵的头领见知县迎了出来,大模大样的走上前,大声说到:“大将军魏国公徐达麾下,山西右卫所总旗谢元良奉皇命,解洪桐县乡民3000户添怀柔。离境一万五千人,路上损失三千七百零五人,实到一万一千二百九十五人,现来交割。”
他奶奶的,纵使郭璞修养好,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起来。你们难道不是爹娘生的吗,这百姓又不是货物,居然要交割。接过谢元良递过来的名册粗粗一翻,几乎每页上都有红笔画的勾。这一勾,就是一条生命死在了移民的路上。几乎每一户,都不再完整。
郭璞心中暗自难过,强压住心中悲愤,叫王浩带谢将军及众位军爷去驿馆,好好招待。那谢总旗比百户还小了一级,听郭璞称他为将军,不由得十分高兴,招呼手下去了,留下那一堆百姓茫然的站在秋风中,衣服少的已经开始发抖。
郭璞环视了一下,这万余百姓啊。马上冬天就来了,无衣无粮,无片瓦盖顶。朝廷上那些老爷们一句移“山西之民以充边塞”,就全给拔拉了过来,却不知这千余里山路,两条腿要走上多久,到了这里,又如何安身。一路上饥一顿,饱一顿,能活着到这里,已经是万幸了。收起悲天悯人的心绪,郭璞命令众衙役们马上给百姓们松绑。另一边武安国已经带着义学的学生们把教室收拾好了,招呼乡亲们按原来的村落为分组到教室先安顿下。
数间教室,哪里容的下这么多人,勉强每个人有个地方席地而坐罢了,总也好过了在风中挨冻。李善平拿了名册,带人逐个教室对了过去,看到底还有多少人口。乱了半天,好容易有了个条理,一个穿着脏得看不出颜色来好像原来质料还不错的老人哆哆嗦嗦的从行囊中掏出几页纸来,递给衙役,说“官爷,能不能行行好,先给买点吃的,孩子们都两天没粘水米了”。差役看是宝钞,为难的把它交给了武安国。
宝钞是官府强制移民时,官价收买乡民带不走的不动产的。每个乡民手里都有一些,但是,民间交易,宝钞一日一价。特别在这边塞地区民间,宝钞根本就没人要。那老汉见武安国半晌不做声,以为嫌少,哆哆嗦嗦又拿出几张,塞到武安国手上,说“大老爷行行好,我这黄土快埋了的老头子没关系,但孩子们不行啊”。言语已经有些哽咽。
武安国看着这一屋子村民那茫然的几乎没有生命的眼神,心里十分不落忍,把宝钞交到张正心手里,说:“找你大师父开了我的柜子,如数兑换成现银,先买米给大家熬口粥喝”。
张正心接过宝钞,嘴巴动了动,终于没说什么,转身去了。
其他人见宝钞在官老爷面前能用,也从衣服、袖子、行囊里纷纷掏出宝钞来,要衙役们帮着买吃食。武安国让李班头接了,一并交给张正心,然后带衙役们到米铺买米做饭。每个房间无论有没有钱,先让乡民们吃饱了再说。李陵答应一声,带人去了。
转回衙门,郭璞早已等候多时。一万多人如何安排,着实让人头疼。已经是深秋,纵使怀柔县荒地多,给这些百姓分了土地,收粮食也是明年的事。今年冬天这些百姓要可怎么过。郭璞了想了又想也没个主意。见武安国回来了,连忙拉着他坐下,和他商量。
武安国此刻也没了章程,马上冬天来了,河面结了冰,铁厂就要靠畜力鼓风,冶炼效率会下降很多,安排不了太多的人。其他新兴的产业,如石灰、原始水泥(石灰、沙子、石膏按比例烧制)不需要这么些人。况且这些移民还有老人、女人和孩子啊。
“要不,把县里的士绅们叫来一块商量一下?”李善平提醒。
“也好,这样吧,把县里大小村子的里正都找来,还有所有士绅,三日后到衙门聚齐,商讨安顿移民的事。”武安国想了想,建议说。“这三天,移民的伙食费用我们三个出吧,总之不能让人饿死在我们眼前”。
“我也摊一份”,王捕头凑到跟前,很认真的说。他本来不是吝啬之人,这半年跟着武安国分了不少红利,遇上事情,认为自己慷慨解囊,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出伍拾两吧”。李班头说。
“我出十两”,“我出十五两”,“我五两”,众衙役纷纷解囊。
郭璞有些感动了,别说大明朝,哪朝哪代的官府中人曾经给百姓捐过钱啊。站起来,对着弟兄们做了个罗圈揖,哽咽道:“郭某代表百姓,谢谢大家了”。
三日后,士绅和里正们聚齐了,大家告罪落座。郭璞把情况和大家讲了一遍,请大家帮忙出主意。一时,屋子里鸦雀无声。
沉默的片刻,大柳树的里正赵德忠站了起来,拱手说道:“咱们大柳树十里外,原来有个村子,蒙古人‘减口’屠村那会,村里边没警觉,统统给杀了。至今那里还空着,本来我们村人想去开荒,嫌那里阴森,没人敢去,那里地还算肥,够二十几户人家种的,房子虽然都破了,修修也能住,老爷可以遣几户过去,今年冬天来之前我们村的小伙子帮着他们安个家,老爷放心,总不能看着他们饿死”。
有人带头,气氛渐渐就活跃起来。一些村子本来就有荒地,接纳些外乡人也不算难事。另一些村子边上和大柳树差不多,是蒙古人怕汉人多不好管理,屠村屠掉的,这回勉强可以安排移民过去。虽然阴森些,总也好过没地方安顿。更多地方是本来就是无主之地,可划出来作为村子,着落旁边的村子暂时照应着,转眼一千多户就安排下了。
剩下不到一千户,武安国建议不如大家入股,再开几个产业,雇这些人做工。士绅们纷纷附和,但做什么,还得武安国拿主意。武安国见大家没意见,建议不如趁天还没完全冷下来,把原来的矿山扩大一些,挖矿是最需要人手的。况且明年如果铁厂扩大规模,目前的矿产量,肯定不够用。
大家见有钱可赚,热情马上就高了起来,纷纷要求投资入股。武安国挥挥手,示意大家不要急,大声说道:“这怀柔周围山上,不止有铁矿。据我所知,这里应该有其他矿产才对,将来矿开多了,肯定缺人手。我看不如大家多出点钱,资助移民们过了这一年,明年我们也不会因为缺人手而耽误了赚钱”。
众士绅一并应了,这个说:“全凭县太老爷和典史大人作主”。那个道“武老爷拿出个办法来,我们照做就是了,跟着武老爷,还怕没钱赚吗!”。
当下,武安国定了规矩,由众乡绅出资,等价兑下移民手中全部宝钞,宝钞由李善平统一收了,立了字据,算作众人的买股凭证,每两白银等价的宝钞,算作一股。想多参股的,就再拿现钱来入股,每个乡绅最多只能购股三千,怀柔瀚源商行就此成立。
股金明细入帐,拨出一部分买米,发给移民。借米的移民们能劳动的必须以工代赈,用工作抵商行的米钱。不能干力气活的的人所欠银两,由县里记帐,用县里明年税收归还。愿意务农的,县里借给一年的米粮,明年秋收归还。规定县里必须在三年之内,把商行所收购宝钞如数用现银收购,商行的各项税务,在宝钞未被收购完之前,可以用等面值宝钞相抵。
乡绅们计较了半天,见自己没什么损失,就答应了,纷纷回家取银子不提。武安国又着落各村里正,不要欺负外乡人,大家都是中华百姓。众里正也应了。
那些移民正在忐忑不安间,听到宝钞可以兑换等价现银,几乎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谁都没指望官府给的这些破纸还真的能用,个个喜出望外。一些人家在山西本是大户,虽然移民当时被官府压价买走了田产,但这回毕竟挽回了一小部分财产,不至于全家流落街头,喜得一家人相拥而泣。那些没有钱度日的,听说可以先借米,然后出卖劳力归还,也十分愿意。愿意到乡下务农为生的,分配给各里正去农村,官府借给一年的米粮,立了字据,明年秋收归还。
五天后,一切安排妥当。愿意务农的,都借了米粮,领到地契,散到农村去了。没安排下的,被武安国安排工头领走,到各矿坑去按武安国的设计扩大建设,被水泥和钢筋加固了的矿洞,比原来安全了许多,也大了数倍,开矿的危险相对小了许多。矿工的家眷,统一租了郊外的农舍,由商行垫付房租,到时在工资里扣除。一些手中银两比较多的人家,索性在怀柔农村买了房子和土地,加上官府划给的土地,只要用心经营,没几年肯定能恢复在故乡的规模。剩下百十个书生,手艺人,武安国先让他们分散到各士绅家中打杂,待有了去处,一并安排。移民心里明白是遇上了好官,有的临走时还不忘到县衙前磕个头,千恩万谢。
“按理说不会这么简单才对,怎么我们收购了那么多宝钞,发放了那么多粮食,但每个人好像都赚了,真是奇怪”。趁人少,郭璞和李善平讨论着这些问题。武安国听见了,心里又乐,‘这二十一世纪的“空手道”,不吃几次亏怎么能学会。当年很多外资企业就玩的这手,你们连洋人都没见过,当然不明白,毕竟你们差700年历史呢!’。转头对郭璞说“这些宝钞,就留做将来县里各项捐税之用吧,朝廷不是规定不准不认吗,我们就给它流通回去,看那帮朝廷里的大佬怎么好自己打自己嘴巴”。
武安国所在的冶金设计院中,怀柔矿产分布画得清清楚楚,武安国在单位时应一些乡镇企业的邀请,着实下了番功夫研究这些矿石的开采利用前景,不然这铁厂也不会开得这么容易。在他的记忆里,怀柔周围的铁矿属于沉积变质型,品位较低,但选冶性很好。有色金属在怀柔周围分布也比较集中,冶金辅助原料如白云岩、熔剂灰岩、硅石、耐火粘土、铁矾土、铸型用砂等更是比比皆是。后来国家因为要保护北京的水源,把这些企业都停掉了。矿坑大致在什么方位,武安国依稀还记得。“这次为了弥补亏空,要尽力组织人手把它们勘探出来,保护环境吗,就只能放到以后了”,武安国一边做着移民安顿的收尾工作,一边在心里谋划。
“师父,这几个小家伙怎么办”。突然闯进来的张正心打断了他的思路。身后,跟着几个五、六岁到十几岁不等的孩子。
“他们的家人呢?”,武安国不解的问。
“在路上死了”。张正心回答。在移民路上,很多家长都是把最后的生存机会留给了孩子,自己倒了下去,千载不变的,是父母之爱。
武安国叹了口气,这就是明史里记载的大移民吗?亏得那些史家还记载说官府发给百姓良田和耕牛。官府哪里有那么多耕牛啊,武安国不住的苦笑,笑史家居然以讹传讹这么多年。笑百姓在这封建社会的无耐与悲哀。如此之国,爱他作甚。对为什么百姓不在乎是哪个族人当皇帝,有了深深的理解。
见站靠前面一个稍大的小孩子正转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打量他,温柔的走过去,摸摸那孩子的脑袋。“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小家伙,我可以照顾妹妹了”。小孩子抗议道“我叫姜烨,我爹说我要像干将莫邪宝剑一样,扫平天下邪恶。”小孩子很认真的说。
“有志气,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吗”,见那小孩子说的可爱,武安国不由的对他感兴趣。
“我是从大槐树下来的”孩子把一个黑糊糊的树枝递倒武安国面前,好像在证明着什么。那是一个槐树的枝子,早已干枯多时。“官老爷告诉我爹说,不愿意搬家的到槐树下站着,爹就带着娘和我,还有妹妹去了。那个老爷是坏人,他骗人,带了好多拿刀的叔叔把我们给围了起来,然后挨家去拿纸换值钱的东西。爹和他们理论,被打了,娘也被打了。走的时候大家都折了槐树的叉。后来爹爹睡着了,娘后来也陪爹爹去了,叫我照顾妹妹。娘说,等我长大了,顺着路上的槐树走,就能找回家”。
可怜的孩子啊,武安国再也忍耐不住,把那个孩子抱到怀里,虎目中热泪滚滚而下。
“这些孩子我收养了吧,安顿在义学里,正心,以后你照顾他们”。武安国对旁边抹眼泪的张正心交代。“先给他们买几件衣服,洗个澡,下午你去看能不能雇个好心的妇人,帮你照顾一下,顺便叫十三郎按个人情况安排他们读书”。
武安国转头擦干了眼泪,对李善平说:“咱们得找几个帮手了,买卖越来越多,每个地方都得放个合适的人选,不能我们每件事都自己动手。你那些个弟子,得早点让他们出来锻炼,工人中合适做管理的人选我去物色。咱们抓紧时间,总有一天这天下会人人有饭吃,有钱赚,不受欺负。”
“让所有人有饭吃,有钱赚,不受欺负”,郭璞红着眼睛看着武安国,除了这次之外,以前一直不知道不在乎功名的武兄弟赚那么多钱做什么。怎么看他都不像贪财之人啊。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武安国的抱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武兄弟的境界,比这还高得多呢。
而此刻的武安国也没想到,自己顺口说的一句话,改变的郭璞、张正心以及姜烨等人的一生。大明朝从此走上了另一个历史分支,与原来的那个,竟如此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