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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
高丽闻失辽东,举国皆惊。宿将崔浩苦心经营八载,到头来终难免身死师丧,一干文武,岂敢言战,纷纷上本主和。奈何崔氏乃高丽望族,与权相李仁人之族累世通好。仁人藉欲为崔浩复仇,命都军崔莹、李成桂起倾国之兵,来争辽东。高丽王禺乃仁人所立,政令皆出自李、崔二氏。朝堂之上,凡二氏之言,禺止点头唯唯矣。
三月安东海战,高丽水师尽丧。成桂无力西渡,屯兵二十万于鸭绿江侧。太子朱标见己方士兵太少,命曹振率水师封锁江面,以防高丽派兵偷袭。一面派人急调震北军增援安东。
鸭绿江,古称马訾水,春来江水一片碧绿如鸭头,因此自李唐来,称鸭绿江。江水源于长白山万古寒冰,奔流千里,劈山裂石,于安东入海。
洪武十三年七月,安东港万船云集,尽管鸭绿江对岸高丽人的军旗清晰可见,商人们还是把粮草补给大张旗鼓的运到了前线。自从海战灭了高丽水师,从东海到渤海,沿途数千里,一路平安。后方,刘秉明采用沈斌的建议,把物资皆委托给商人海运,商人到安东交割过后,可得徐记票号的银票为酬劳。这样一来,路上损耗大大降低。水师给的运费公道,加上在安东可以低价买到将士们分得的战利品,顺便帮士兵带信回家,一来一往,商人获利颇丰。辽东渐安,当地人的皮货、药材也纷纷前往安东贩卖,因此,每天往来海上的大小商船数以百计。
大明水师船坚炮利,每日巡逻于鸭绿江上,鸭绿江虽长,但上游为崇山峻岭,偷过少许人马可以,大军根本无处可渡,下游又被大明战舰封堵,李成桂空率二十万大军,只能望江兴叹。
五月,成桂重金聘请了五百倭人,趁夜潜入江中,欲到对岸纵火烧船,没等接近水寨,便被发现,一排排火枪打下,五百倭人全做了江中鱼虾的点心,连回去报信的都没剩下。靖海侯曹振杀得兴起,第二天,带十余艘战舰炮轰对岸高丽大营,打死士兵无数。成桂见识了明军火炮厉害,后退十里。此后,高丽人再不敢来攻,却也不肯讲和,每日在自己这一侧深挖壕沟以避火炮,把万顷良田挖得如蜘蛛网般。燕王引震北军至,见此,知不可强攻,下令入城修整,和诸将苦思破敌之策。一时间,两岸相安无事。
“这李成桂到是个天才”,武安国站在虎耳山上用望远镜看向对岸,心中暗自佩服,也只有这种办法,可以抵消火器的优势。对面壕沟纵横交错,高丽士兵如地鼠般在壕沟中来回移动,每隔一段距离,或壕沟的交叉处,都有略微高出地面一点儿的石头堡垒,圆滚滚的像个乌龟壳般罩在那里。乌龟壳外可看到一个个箭孔,想必里面安置着床弩之类的远程武器。
“他这样子,哪是来争辽东,分明是个死守的办法,和我们在这穷耗,我们没半年时间,根本越不过这道屏障”。朱棣在旁边接茬道。虎耳山是江畔制高点,秦长城的起点就在此,曹振在这里修了座要塞,炮口可以直接封锁住江面。
“我看半年未必能拿下来,我军所凭借的火力优势,这样几乎全被抵消了”,展望前景,一向乐观的徐增寿不再乐观,“我们开炮,高丽人就钻进老鼠洞中,等我们的士兵上去,他们再钻出来,只要不露头,我们的火铳也拿他们没办法,只能靠近身肉搏。我们盔甲虽然结实,但人数上差了太多。况且那些乌龟壳中的弩箭,也会给我们造成很大杀伤”
“关键是骑兵也冲不上去,那些壕沟把马给挡住了,路上耽搁的时间越多,我们的伤亡就越大。这姓李的小子够精的,除非我们用炮弹把地面梨过一遍来,否则就很难破他这老鼠乌龟阵”。常茂在一旁生气的说,言谈中充满对高丽诸将的轻视。
“我们哪有那么多炮弹,我看目前的最好办法是多准备战车和手雷,士兵们推着战车前进,对方的弩箭穿不过战车,等到了近前,把手雷投到地堡中,炸毁地堡,这样逐个争夺。有很大胜算”。王浩在一边建议。
“还是有问题,这样顶多破掉第一道战壕,那么宽的沟,战车也不好过去,后边的战壕,战车就派不上用场了,只能让我们的士兵也进战壕,顺着壕沟向前杀,恐怕李成桂在壕沟里面也没少下了心思,我们的进了壕沟,未必讨得了好。”老将汤和这几天陪在朱棣旁边,渐渐习惯了震北军这种互相提醒的讨论方式,这种方式虽然有点儿尊卑不分,决策缓慢,但好处还是很明显的,至少作战计划的漏洞容易提前被发现,不会等到了战场上后悔。震北军那些作战参谋们仓卒做成的沙盘也让老将军大开眼界,这东西也见曹振也做过,但毕竟没人家做得地道,这些参谋各司其职,提供战场上各种资料,省了主帅好大的力气。
“战场上得不到的,用其他方式未必得不到,我们已经到手的辽东,看情形高丽未必敢再拿回去,现在他们只是迫于崔氏家族想给崔浩报仇的压力才出兵。李成桂列这个阵势,摆明了不想进攻。只是现在没法逼他们议和,否则派朱二先生出马,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估计说服高丽再次称臣不成问题”。独臂将军邵云飞考虑了半天,上前进言。夏天一到,火器的劣势就明显起来,充足的雨水让火yao渐渐发潮,用油布包着的子弹和炮弹还好说,步兵用的手雷受影响最大,手雷需要用火点燃外边的捻子才能扔出去,天一下雨,火折子就没法打火了。如果两军打到一半时下起雨来,那冲上去的弟兄肯定要吃大亏。所以能不战而胜,是最合算的。
这个建议非常独特,令众人耳目一新,话题开始向逼高丽议和上转。曹振想了想,说:“可不战而曲人之兵,当然是好,不过不把高丽人打痛一点儿,说不定哪天他们又要生出事端来,况且我们下一步要找倭人算帐,高丽人的港口如果能利用起来,我们的舰队可以直接开到倭寇的老家”。作为舰队主帅,他的目光相对要远。众人听了,微微一愣,原来水师还想要济洲,这还真有点儿麻烦,辽东古来是汉家江山,高丽人没道理抢占,这济洲,可一直不在版图之内。不过想想高丽当年不过是汉代的一个郡,把它全收到大明,也不能算过。
“我觉得我们太拘泥于一点了,为什么李成桂给我们布了阵,我们就要破阵”,武安国听曹振说到海上,顿悟般说道“破了阵又怎样,高丽多山,我们的火炮用马拉上去太费劲。等我们过了一道山,高丽人估计又派人摆了第二道阵了,这样子不知哪年才能让高丽屈服。要是我们不理李成桂……”。
“等等!”汤和大叫一声,打断了武安国的话,常茂等人也意识到了其中关键,兴奋得直搓手,“你,你说的可是当年邓艾入蜀之策”,汤和四下看看,生怕对岸有顺风耳般,低声问。
武安国点点头,心道,邓艾怎么入蜀我不管,当年美国鬼子怎么入侵的朝鲜我知道。
人群一片欢呼,常茂拉着武安国,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快走,我们到太子行辕中,看看地图再说,他奶奶的,这回老常可逮到报仇的机会了,当年这帮王八蛋害了老常那么多弟兄,这回他们也算恶贯满盈”。
众人纷纷下山,上马回城。武安国见刘凌的马跑在最后,轻轻的拉了拉马缰绳,奔雷心领神会,放慢了脚步。徐辉祖见此,微微摇头,策马从武安国身边跑过,低声道:“武兄,这是阵前”。
“不是在城外嘛,又没到军中,今天本来是出来玩的”。武安国笑了笑,回了一句,继续放慢马,直到和刘凌并络而行。
徐增寿连连摇头,心中暗道:我这回“忙”帮大了,将来不知怎么被父亲骂。这两人一个从海外归来,不懂礼法。一个根本就是无法无天,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自从武安国伤好,在张正心的帮助下和刘凌搭上话,连日来两人只要不在军营,必然在一起讨教武功。武安国是习武之人,对武功本来就不迷信,曾说过如果武功真的能如《唐传奇》写的那么厉害,蒙古人更本不可能入得了中原。这次却找了个习武的借口,和刘凌接近。讨教武功他不认真,但他脑子里那些奇谈怪论,倒皆是刘凌闻所未闻,这些日子刘凌的笑声比过去十几年都多。渐渐地,两人的言谈就脱离了武功,渐渐地,就开始形影不离。徐增寿多次提醒武安国注意,武安国总是以“我们又没违反军法,又没伤害别人”来应对。好心告诉他大明朝要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武安国又来了一句“我们都是无父无母之人,自己给自己当媒妁还不成”。这武安国歪理向来就多,这回什么男女两心相悦,古人就不反对自由择偶,否则诗经之中也不会有那么多情诗在内。如果“上邪,我欲与君相知”这种句子是男人间托美人香草而言志的话,那么古人肯定个个都有断袖之癖。如是种种,气得徐增寿鼻子都快歪到了耳朵上。这刘凌也是女生外向,每逢此时,总在旁边看自己这位哥哥的笑话,害得徐增寿后悔得肠子发青,最后干脆不闻不问,眼不见为净。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破敌之计”,看众人走远,两人翻身下马,刘凌低声问武安国,现在两人几乎无话不谈。
武安国笑了笑,怜爱的看看刘凌,点头承认,伸手为刘凌抚平了额角的一团乱发。在另一个世界他已经失去了一个爱人,在这个世界里,他更加懂得珍惜。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说,非要大家讨论上半天”。
“你看过北平那个罗贯中新写的《三国演义》没有”,武安国答非所问。
“看过,真是荒诞,千里单骑连地理位置都没弄清楚,整个南辕北辙。两军打仗成了武将单挑,那要士兵干什么用,惨的是张飞,本来好好一个白马将军,写成了个黑莽汉。还有,和你重名那个武安国,一下就被吕布砍断了手,你上辈子够背的”。刘凌冲武安国做个鬼脸,打趣道。“不过这和你今天的作为有什么关系”!
“那你知道蜀国有诸葛亮这样的大贤,为什么最后反而实力最弱,被人轻易的吞并了吗”!武安国看这刘凌的鬼脸,想去刮她的鼻子,忍了忍,终久在乎这个朝代的礼仪,没伸手。
“不知道,蜀国后来没有人才算一个原因吧”!刘凌不再玩笑,认真的说。
“我觉得是诸葛亮太厉害了,什么都会,结果别人都习惯了碰到问题不去想,最后诸葛亮死了,蜀国的习惯也改不过来了,其他两国虽然没那么杰出的人物,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办法”。
“你是说你故意让大家多想办法,以免将来你不在军中,无人填补这个空缺,你将来准备不在军中,你要去哪”?刘凌玲珑剔透,瞬间明白武安国的意思,马上关心起他要去哪里来。
“去哪里,我都希望身边有你”,武安国看着刘凌的眼睛,认真的说。“从国力来看,高丽本来就不是大明对手,战胜它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战胜高丽后,必然要对其他地方用兵,这次辽东之战,蒙古人暗助高丽。等我们腾出手来,和蒙古人的一战在所难免。到时候必然要兵分数路,怎么可能每一路都有我在”。
刘凌愣了愣,马上明白了武安国第一话中的含义,在大明,很多世家子弟曾托人向徐达给自己提亲,都被自己拒绝。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武安国这样打动自己的心,也从来没有人如武安国这样,表达得这样直白。
她想了想,欲言又止,低低的说“你将来要出将入相的,这样才有机会完成你心中所愿”。自从父亲去后,从来没有人像武安国这样,给自己以安全的感觉。相处虽短,但她愿意就这样,一直陪着这个大块头海角天涯。可是,现在马后的这多宠爱,让她心中未免有些担忧。算了,未发生的事情先不去想。
武安国见刘凌突然若有所思,以为她在考虑自己将来的发展,大笑道:“我这点儿斤两,可能离朝廷远一些更好,真要混到每天去上朝,可就闷也闷死了”。
刘凌被他的情绪感染,轻轻一笑。笑得武安国目动神摇,这一刻,连日光都有些黯淡。
“安国,那天在船上我听了你们的对话,非常抱歉,我不该跟踪你。我不十分明白你说的那些话,但我知道,如果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我父亲也不会那么早就的含恨而终,所以从那时起,我,我,”刘凌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几不可闻,“我就想,一定要帮助你,直到完成你的愿望”。
“什么,你说什么”。那么小的声音,在武安国的耳朵中却如闻仙乐,一团灿烂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伸手,探过马去,一把抓住刘凌的小手。
刘凌抽了抽,没抽出来,脸上飞起一朵红霞,就任由武安国握着。奇怪,明明是轻薄行为,为什么自己心中却如此安宁。
“我不想做圣人,我也没那个本事”。武安国望着远处的苍苍绿苇,大声对刘凌说。阳光下,一串串水珠从苇叶间喷出,把天地间打扮得恍如仙境。“诸子百家,每一家之言都代表着一批人的思考,想让这个朝代接受我的观点,必需先要有大批人和我产生同样的想法,或者说这个观点对大批人有利”。他紧握住刘凌的手,宛如握着整个世界,“直达圣听,一展宏图,那只是书呆子的一厢情愿,这个国家又不是一张白纸,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想要让这个国家人人平等,必需先让人们有平等的要求,否则,你强加给人家的东西,人家未必喜欢。所以我觉得,我能在北方,比在朝中更有希望能达成我的心愿”。
武安国不奢望刘凌能听懂,但他知道,今后无论自己做什么,总会有一双温暖的目光给以关注。
“我知道”,刘凌轻轻握了握自己的手,和武安国的大手相连更牢。你是说:“实现你的目标要从下到上,不,从民间到朝廷才成。倒过来反而会把事情办糟。其实小时候我父亲和我说过,大圣人当年处处碰壁就是因为他的理论没有人需要,卖不出去。到了汉朝,一统天下了,圣人的理论的用处大了,才得以流行。后来董仲舒再删删改改,净拣汉家天子爱听得卖,结果就卖了个好价钱,只是把圣人理论给改了个面目全非”。
“什么”,这回该武安国吃惊了,没想到数百年前的刘伯温把问题看得比很多现代人都透彻。‘一种理论思想,必然会代表一定的阶层利益,这个阶层发展壮大了,这个理论才能得以推广施行’,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刘伯温真是个奇人,可惜,奇人不见得能被朝廷所容。
刘凌见武安国对自己能理解他的话感到吃惊,心中暗自有些得意,“父亲还说过这样的故事,有人去岭南和苗人做生意,见山上多荆棘,就好心卖给苗人靴子,结果被苗人给当骗子给打了一顿,因为苗人从来不穿鞋,他好心没好报”。
“对,就是这个道理”。武安国不由得有些佩服起自己未曾见过面的长辈来,也暗暗感谢上苍,刘伯温的思维熏陶下长大的刘凌,显然比其他人更容易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种两心相知的感觉,让他心情格外舒畅。
“所以,安国”,刘凌望着武安国,认真而清晰得说,不再有小女儿的娇羞:“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你是好心,但必需等待你的好心能被人认同。别做那个卖鞋的好吗,你不但有自己的目标,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
一股暖流从武安国心底升起,这份久违的温暖直达眼角。握住刘凌的手,武安国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半晌,用力的点点头,“嗯,我知道,我会分外小心,因为今天我已经握住了你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同老’,刘凌轻挽着武安国,安东城就在眼前,但此一刻,真希望是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