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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问了一下才知道,李贽仍是孤身在京,这才遣人给他叫了过来。
李贽离皇帝一个身位,探头看着下方。
听见皇帝的话后,他面色不改:“陛下,他说得固然对,我确是学贼,然也不对,我并无蛊惑外人之心。”
“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非为人也。我以自私自利之心,为自私自利之学,直取自己快当,不顾他人非刺。”
“这本就是陛下答应我的。”
既然说我是学贼,那就当我是学贼吧。
我做自己的学问,哪里管你什么源流正宗呢?
我心中所想,就是属于自己的正宗。
至于散播妖言?那是皇帝让通政司刊载出来给人看的,怎么没见有人面刺皇帝去?
他的头发长起来后,面相比光头时期看起来和蔼很多,不过话里话外的狂生劲,还是半分没少。
李贽如今挨顾宪成的骂,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一年里,李贽写了不少荒唐文章。
接手新报第一篇,便是论道德与利益。
大放厥词说什么只有计较利益,才能伸张道,否则道德就只是挂在嘴边的鼻涕,天天有天天擤,最后还是只能甩在地上。
当然,这是白话版本,单独刊发的文章,还是比较文雅的——“夫欲正义,是利之也。若不谋利,不正可矣。吾道苟明,则吾之功毕矣。若不计功,道又何时而可明也。”
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李贽将利放在了义面前,还毫不遮掩,自然引来不少非议。
当时立刻就有人将李贽这篇文章举办了,可惜何用庆到各基层衙门打好了招呼,生生包庇了下来。
这也是顾宪成论述道德重要性的时候,带上了李贽的缘故——道德崩坏,就是李贽这些人害的。
除此之外,李贽又替皇帝完善了善恶说。
【人之善恶,初无定质;世之道德,亦无定论。
无定质,则此是彼非,并育不相害;无定论,则是此非彼,亦并行不相悖矣。然则今日之是非,谓予李卓吾一人之是非,可也;谓为千万世大贤大人之公是非,亦可也。谓子颠倒千万世之是非,而复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也。则子之是非,信乎其可矣。
何者?道德之定论,乃抽象万民之共识也;万民之共识,利益之所趋同也;利益之趋同,世界之所化生也。
是故,道德,乃世界派生,生发于心,本有也。】
用新报上的白话来说就是,道德,是时代的产物,基于历史演化,并由所有人的过往人生经历、现有生活水平、共同利益追求,所抽象出来的聚合体。
而个人想致良知怎么办呢?
就只能牢牢根植于时代的发展,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与天下万民的利益保持一致。
反之而言,哪怕是圣人的话,也不过圣人所处的时代好使,并不能作为“万事之言论”。
这就是李贽对良知现成派的自我修正,良知循世派。
道德既然是基于现实派生,根植于时代,这就意味着个人的知行合一,只能在社会中进行,而不是在世外桃源,也不是在四书五经中,更不是在心里——避世,为脱离道德聚合体,回归原始;念经,以往不谏,无益于良知;悟道,脱离现实,脑中空想。
不用说,这说法肯定是捅马蜂窝的。
这跟如今的几大主流,无论是程朱,还是王阳前学,乃至王阳后学、复古派、归一派,都格格不入。
更是得罪了一大票热爱空谈良知,喜欢陈说道德,亦或是归隐顿悟的士大夫。
听说第二天李贽就差点被打了。
要不是他会点拳脚功夫,躺地上的就要换人了。
这篇文章之后,后面越来越过分。
有诽谤经典的,譬如“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儒家经典?道学家们的谈资,伪善之人的遮羞布罢了。
有贬损圣人的,譬如“虽孔夫子亦庸众人类也”、“盖大圣人之识见度量,总若此矣”——圣人?还行吧,跟我五五开。
还有一些离经叛道的论述,什么女子地位之低下,在乎权力之不平衡,权力之不平衡,同样乃时代派生,现实演化,一如士农工商之分、一如直隶各府与顺天府,本质无区别云云。
总之,产出的内容很多,就没有主流的东西。
不少文章哪怕是朱翊钧看了都摇头欲驳,更不要说儒家卫道士了。
朱翊钧想到这里,看着李贽摇了摇头:“卿倒是快乐自己、满不在乎,别人可是特意冲着你来的。”
李贽有洁癖,站得离皇帝不算近,又听着下方顾宪成的论述,一时没回过神。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不甚在乎地回道:“此人学问泛泛,火候尚浅,不足为虑。”
朱翊钧忍不住白了李贽一眼。
这厮是真不知道自己这阵子得罪了多少人,还以为顾宪成只是顾宪成呢?
“若是如此,那他的报社,乃至这几日的文会,可没资格办起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给他捧场了。”朱翊钧难得解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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