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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有道是春雨贵如油,但这场春雨下了两天一夜,仍阴云绵绵,没有停歇的意思。
敌人兵力已全部到位,春季大扫荡也已开始,因为这场雨,也被迫推迟。
老孟有些焦虑。山里百姓十之七八已外出逃难,他们临走前说了,想早点回来。马上就是春分,山里开始播种的时节。一年之计在于春,不能错过。
张大年也有些急躁。李智和老孟批评了将近一个钟头,让他脸红脖子粗,汗珠顺脖子流。之前也就当学徒的时候,师父如此骂过他。当然,张大年知道李智和老孟是打心里对他,对游击队好,怕他有意外,让游击队损失一员大将。不过,他迫切地想证明自己,以改过自新。
就是,李智机智如诸葛亮,净打神仙仗,自己为什么就不学着点,动动脑筋呢。哪怕学个一招两式,也够用了。
队员们也有些坐不住。鬼子调集重兵对所有根据地和游击区进行扫荡,都知道这将是一场大战,甚至可能是恶战,对于参加游击队不久的队员们来说,心里不能不紧张。而心里的紧张,却让他们愈发渴望战斗的到来,有的队员实在按捺不住,说出了这样的话:“狗日的小鬼子,早点来吧,爷爷我死了也不怕,早死早托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其实队员们内心里更想着,李智会带着他们再打一场机灵古怪,又大获全胜的仗。孟庄设伏,伪装成为伪军进入马街,两次战斗灭掉四个连的伪军,畅快淋漓,还有大批缴获,实在叫人兴奋。
但李智明确地说,我们可以蔑视鬼子二狗子,但他们不是蠢猪,咱们占了它们大便宜,肯定会学乖了,所以再像之前,随便化装成伪军,不可能了,再打像之前那样的仗,也不太可能了。
看着队员们满脸失望,李智话锋一转,又笑嘻嘻地说:“当然,只要咱们肯动脑子,咱就能打胜仗。”
李智说这番话的时候,栓子正在站岗。
自从上次鬼子偷袭陈庄,游击队增加了暗哨,最远的前出暗哨位于三里之外。鬼子又要大规模扫荡,明哨没有了,全是暗哨。
栓子站在山洞北面的树丛里,身上穿着缴获来的雨衣,雨衣外面披着一层扎好的茅草,警惕目光穿过淅沥沥的雨,巡视着前面的山坡。背后是玉皇峰。此峰位于夫子山主峰东南八里,有人考察过,说高约一百八十丈。
区区五百米,算不上高耸云天,只不过周围都是逶迤的山坡丘陵,这个高度已属于鹤立鸡群。
此峰陡峭,像插在底座的一把利剑,从半山腰上,陡然高耸,有冲天之感觉,极少有人能攀上峰顶。山间传说,这是玉皇大帝丢落在民间的一把剑,引得山民来此拜谒祈祷。
而传说中,玉皇大帝上掌三十六天,下握七十二地,掌管一切神、佛、仙、圣和人间、地府之事,亦称天公。久而久之,人们称之为玉皇峰,还修了玉皇庙。后来,三十多个土匪逃到这里,被官府围住。土匪投降,官府的官却是狠角色,没饶过他们,全部砍头,尸体就丢在峰下,头还挂在树上。此后,这里让人觉得阴气极重,不敢再来,玉皇峰便彻底断了香火,名字却留了下来。
暮色将至,天色更加阴沉,一团团黑云从山腰飘过,遮住了玉皇峰峰顶。山下阴雨蒙蒙,遮断了远望的视线。
回想小时候,下雨天家人团坐一起,爹修理猎具,娘纺线织布,栓子柱子读书写字,生活无忧无虑。家中不曾清贫,与爹娘勤劳有关。但勤劳先败给恶霸,从此家里一贫如洗。鬼子来了,爹娘惨遭毒手,柱子也被国军抓了壮丁。好好一家人,从此阴阳两隔,杳无消息。
死在栓子枪下的鬼子二狗子,已在十个以上。而心中仇恨不减反增,因为这种仇恨已不仅仅是家仇。
鬼子作恶多端,视百姓如草芥,荼毒生灵,杀人不眨眼,手段更是令人惨绝人寰,陈庄山洞内,连两岁的孩子都割肠剖肚。刻骨的仇恨,栓子永世难忘,还要传给子孙后代。
更可恨的是那些二鬼子,竟然自认是贱民,认贼作父,助纣为虐。栓子只读过几年私塾,还说不出如此话语。这些话是王志先说的。说到最恨处,王志先忘了斯文,还骂二狗子都是狗娘养的王八羔子,忘了祖宗,畜生不如。再难听的话,也骂不死那些二狗子,因为他们没脸没皮。往后但凡那些铁杆汉奸,和小鬼子一样,只能用枪和子弹消灭,而且一个不留。
雨还在下。山坡上已积水成溪,在不远处的山沟,哗啦啦的流淌。暮色也越来越沉,空气中仿佛升腾起淡淡青烟,山脚下的树林也看不清楚。栓子握着三八大盖,仍一动不动,任凭雨滴随风飘来,落在脸上。
李智来了,穿着雨衣,站在栓子身边。栓子以为李智是来查岗,报告说:“大队长,没有情况。”李智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两个煮熟的鸡蛋,塞到栓子手里,并说了一句:“现在我替你站岗,吃掉它,这是命令。”
鸡蛋是刘芳给的。来的路上,经过刘村村头时,王志先先看到一只母鸡,后来看到了一窝鸡蛋。村里已经没人,若不取走,鸡和鸡蛋只能留给鬼子和二狗子。母鸡杀了,炖成了汤,鸡蛋煮熟了,每人两个,刘芳舍不得吃,悄悄留给了李智。
李智也舍不得吃,给了栓子。栓子可怜,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栓子肯定不好意思吃,李智瞪大了眼睛:“我说了,这是命令!”
栓子只好剥了皮,吃了鸡蛋,却吃的眼泪汪汪,看着李智,像看到爹娘和柱子。
“就这点出息?”李智嘴上责怪,脸上却露着笑:“打鬼子的时候,跳到着火的汽车上搬子弹箱,也没见你这个熊样。”
“鬼子不是鸡蛋。”栓子辩解着,擦擦眼泪,露出了笑容。
李智歪头看着栓子:“你小子笑起来帅气英俊,快超过我了。”
栓子噗呲一声,更是笑出声来,您这哪是说我好看,明明是在夸自己。
李智也笑了:“难道我不帅?”
“帅,肯定帅。”栓子慌不迭地说道。他不是在恭维李智,因为李智就是英武帅气。
“嗯,我很高兴。”李智说着,又举目看着山下的树林。刚才他去了南面岗哨,看到西边天空露出了绯红颜色,这预示着雨就要停了,也预示着,鬼子二狗子就要进山了。
李智又歪头看着栓子:“你想过没有,咱们怎么反击敌人的扫荡?”
没想到李智会问他如此重要的问题,栓子猛然一惊。他是想过,还有很多种,比如先找伪军,狠狠揍他们一顿,然后撤离。比如,隐藏起来,偷袭鬼子,打完就跑,再比如,和上次一样,把游击队分成若干战斗小组,牵着敌人的鼻子满山跑——但栓子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大头兵,打仗的问题,轮不上他说话。
看栓子不说话,李智埋怨道:“你是班长了,也必须考虑怎么打仗,以后不能总让我和老孟操心。”
栓子愣了,歪头看着李智。刚才吃下鸡蛋的时候,栓子还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现在又忽然觉得,现在自己已不再是小孩子,也不再是大头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