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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断头酒,哪还有何喝不得!”丁黑一挥衣袖,将身上六把刀一一解下,放在身边,拔出酒囊塞子,脸朝天倒酒入口,狂饮起来。
观察梁营回来之后,李从璟就带着诸将去拜见李存勖了,让丁黑觉得稍稍奇怪的是,李从璟没有带自己去。虽然不知其中根由,也无法知晓李从璟是出于什么考虑,但丁黑也懒得多想。
人走,空留恨。
看到李从璟,丁黑眼眸渐渐恢复清亮。他抱起自己的六把刀,向李从璟走去。
……
他当时没想到的是,他永远都没机会再说出这句话,也不再有机会做到这件事。没多久,他全家死于兵祸。
“祖父,孙儿一定会挣钱给你买最好的酒!”这句话,丁黑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在心中坚定的念着。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你真不喝?”郭威自己先狂饮一大口,一抹嘴,看着丁黑认真地问。
当崔义符得知他竟然阴差阳错、不可思议成了李从璟亲卫时,崔义符让他带着假段凝,回去见李从璟。刺杀李从璟,本就是他此行目的。
李从璟对他有恩,他这条命都是李从璟救的。要他恩将仇报,他做不到。
郭威微微一笑,两人对饮。
但当他将刀好不容易架在仇人脖子上时,他却发现他报不了仇。
那人说,杀了李从璟。崔义符说,杀了李从璟。崔玲珑说,杀了李从璟。
“郭将军。”丁黑微微默然,随即道:“军中无故不得饮酒。”
郭威的话,说明他并没有接到来杀自己的命令,这让丁黑震惊不已,以至于失声道:“是你自己看出我心中有鬼?那军帅知道否?”
一个物什滑过一道抛物线,落向丁黑胸前,他伸出手,准确接住了飞来之物。
丁黑茫然愣住,不知该如何言说,他想问:既然如此,军帅为何不杀我?但他没问。
丁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那是夏日,黄昏的阳光热烘烘的,但却没什么生气,他年迈到牙齿只剩三两颗的祖父,着一件布衣烂衫,坐在土坯房子门口,头靠着老旧的门框,眯着眼迎着阳光,满是皱纹的脸上意态萧索。这位曾今高官显贵,年轻时风光一时的老人,半截身子进土了,却只能拧着一个空酒壶,空饮残阳。
后来,丁黑外出闯荡。
郭威伸手制止了他,注视对方半晌,道:“人生如棋,世道莫测,人若沧海一粟,在汪洋中孤帆漂流,几多苦痛几多愁?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七八九,能与人言一二三?”
他要报仇。
躺在粮车上的丁黑,愣愣望着天,一动不动,仿佛要看破这天道一般。
他喜欢躺在粮车上,因为车中的粮食能让他感到心安。没有经历过潦倒到吃饭都是奢望的人,不能理解他这份卑微的情怀。有的人小时候穷怕了,日后能有机会就拼了命的赚钱,虽然他们挣的钱已经够多,几辈子都用不完,但他们依然在这样做。因为如此能让他们感到安全,能平复心中的不安,满足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他是暗虎的人。崔义符是暗虎主人的臂膀,他的话,就如暗虎主人的话。况且,暗虎主人给他一碗饭吃,让他脱离潦倒,就是对他有恩。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但等待他的,不是那个在村口依树而望的娇弱身影,而是漫天大火。大火中,村子里的房屋和人,都化为乌有。那些梁军笑得恣意疯狂,像是地狱的恶鬼。
丁黑不怨。那一刻他小小的身板只是直直站在院子中,握紧了手中的木剑,握得手指发白。
郭威看着丁黑牛饮,自己却不喝了,就那么静静瞧着对方。
是一个酒囊。
说罢,从粮车上拿起一把刀,猛然抽出来,横向自己的脖子,这便要举刀自刎。
酒顺着他的嘴,滑落他的脖子。
她想像告诉他,她不介意家财富贵,只要能嫁给他就值。但他不明白,他固执的要风光娶她。
丁黑陡然一怔,但他并没有反驳什么,沉默片刻,他忽然笑了。
段凝于他有仇,他要杀段凝,他也做不到。
前几日,是他十年间第四次回乡。这一回,他领着使命回来,这也是他第四次“小富”了。他决定不再等,因为她已经很大很大了,甚至可以说“老”了,这一回,他想明白了,他要立即迎娶她。
此时天下大乱,兵祸四起,平常人家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丁黑之家虽是乡里富豪,但放在州县,实则上不来台面,一遭兵祸,全家遭殃。
丁黑勉强应付着,心中却更不是滋味。
丁黑坐起身,看着来人坐上他身旁另一辆粮车,那人朝他举了举手里的酒囊,轻笑道:“看你在这里躺了半天,连我都替你觉得无趣,不如喝口酒,去去心中事。”
郭威微微一笑,“我都知道,军帅岂能不知?”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青,小青,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丁黑在心中默默呢喃,默默发问。
营地基本已经扎好,在营中漫无目的的行走。丁黑一路沉默着,眼神中没有焦距,没有神采。营中碰到的各色人等,无论是将军还是寻常士卒,见到他都会抱一抱拳,有性子活跃的还会上前来寒暄几句,大家都知道他是李从璟贴身护卫,武艺高强,既敬佩又巴结。而且不少人还曾听说过,他在前日君子都袭梁营时的事迹,当时李从璟战马被杀被迫步战,他二话没说主动弃马,和李从璟并肩作战,这样惊险的壮举,又为他赢得了尊敬。
在最艰难的时候,一天吃不上一碗糟糠。在最绝望的时候,是小青从她本就揭不开锅的家里,给他一次次送来续命的饭食。他曾拉着小青有些发黄的小手,直视着这个破衣裹身的女子,用他能理解的最神圣的语气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来日富贵,让你风光嫁进我家门。”
丁黑想起了自己这平凡却绝不简单的一生。
祖父对丁黑说:“孙儿啊,祖父老了,挣不动了,明日你生辰,祖父不能给你做锦衣了,这可如何是好啊?孙儿,你怨祖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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