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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地图上指点台纳勒河的西岸,“当时的战场在这里,从台纳勒河往西不过一里。白狼团出击之前,我们的骑兵有绝对的优势,白狼团进入战场后,我们在人数上依然比对方多了两万人。我们第一阵输,输在没有事先觉察白狼团的埋伏,中伏之后武士们心里畏惧了,战马也怕狼,他们还没有近身,我们的军心已经溃散。”
蒙勒火儿慢慢地扭头,他的耳廓微微震动,他听见背后传来风吹动衣角的声音、风在金属锋刃上流过的声音、战马铁蹄践踏积雪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安静,这是一支精锐至极的队伍正在逼近,他们不说话,甚至不大声呼吸,连他们的马都不发出声音。
“我的一生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踏进那座城。那是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只能属于配得上她的男人。其中有两次我感觉到我接近了,伸手就可以触到她,”蒙勒火儿向着天地尽头灯火隐约的大城伸出了手,像是要越过漫长的距离去抚摸它,“抚摸她的身体,感觉她的温度,听她低着头哭泣……那样我心里的干渴才能稍微平息。”
“东陆人说,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草原上的人说,宝刀要握在最勇敢的人手里。北都城注定是狼主的,所以我不远万里去北荒,只为成为狼主的仆从。”
“大那颜也是上过殇阳关战场的英雄啊,东陆十万人的战场都见过,这里也一定行的!”哈勒扎说。
“哈勒扎?”阿苏勒回头看了一眼,“你来了……我只是心里有点静不下来,‘碎箭’之术,是最精妙的,也是最危险的。我从没有真正用过,却要上万人跟着我拿命去赌。以前将军开军塾,我和姬野时不时逃课,将军就骂我们说,总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你们有一天要指挥成千上万人了,敌人冲到面前不知道该如何了,就会后悔何不早把兵书读透些。当时以为是老生长谈,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转身离去,后面跟着的奴隶把一捆捆的破甲箭扛到城下。他们都在肩头垫着厚厚的毡子,以防不慎被那些危险的锋镞划伤。
“那是我所需要的,”阿苏勒把那个锋矢阵的前半截“箭杆”描粗,“我会把大君交给我指挥的一万精锐骑兵隐藏在中军的前一半。他们斩断‘箭杆’之后,会首先集中兵力吃掉较弱的后半截,这会占用他们的多数骑兵。那时候,左右锋向两侧裂开,这一万精锐骑兵会暴露身份,从正面全力刺穿敌军,直指敌军阵后的呼都鲁汗。”
“昨天晚上做的,用女人的香粉,混合了面和一些鱼腥草磨的粉,放进马的鼻孔里,每个鼻孔一颗,再裹上纱布,能把一切味道都吸掉。”阿苏勒说,“出击之前,你的每个人都会得到两颗。”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阿苏勒一个人站在城头上,他眺望远方,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打了一个寒战。
“全部射向蒙勒火儿么?”不花剌明白了。
“敢问什么事是狼主所说的奇怪的事?”
“可那时候姬野、息辕还有将军他们都跟我在一起啊,”阿苏勒轻声说,“这时候真想他们在我旁边,哪怕一个也好。”
阿苏勒点了点头,“我想到了,白狼团最大的优势还不是战斗力,而是马天生怕狼。我曾经到过台纳勒河的西岸,看了一眼那个战场,昨夜我把整个地形画成了图。”
“第一次自己领兵,总有些怕,放不开手脚。我当年也跟你一样,带了两千骑兵,思前想后,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挨了哥哥好一顿训。”巴夯笑,“不过也别担心,我虽然不如哥哥有谋略,可我也姓莫速尔,我家里还有巴鲁和巴扎两个小崽子,都陪着你上阵。东陆人说,一扇篱笆三根桩子,我们就算你的三根桩子!”
漆黑的天幕下,一支骑队缓缓登上了高地,他们有数百人,每个人都是漆黑的骏马漆黑的大氅,大氅的风帽遮挡了他们的脸,大氅下则露出纯银包裹的弓梢和藤蔓花纹的华贵箭囊。他们列队完毕后,一齐在马上弯腰,向蒙勒火儿致敬。
“当然有,”阿苏勒平静地说,“因为在我的战法里,最后杀狼主的人是你。”
“揭下你们的风帽,让狼主看看你们的脸。”山碧空说。
“好,就让猎鹰们尽情地展翅高飞!”比莫干按了按阿苏勒和不花剌的肩膀,“我不耽搁你们的时间,出战前,还有好些事要做。”
“青阳还有虎豹骑,还有鬼弓,还有铁浮屠,是什么让你如此有信心?”蒙勒火儿没有被那股威严干扰,他冷漠地问。
“三十年前我败于郭勒尔,那以后我就带着狼群走在荒原上,走了三十年。有一天我死了,我的狼会吃了我的尸体,我的肉会让它能在荒原里走得更远。我和我的武士都不能停下,我们不能留在那个城里,就算那个城属于我。有时候我会因此仇恨郭勒尔还有那个叫阿堪提的男人,他们经过再多的战斗,总能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睡在自己女人身边,得到片刻的休息。”
若不是阿苏勒那双静如止水的眼睛,不花剌几乎以为这是个玩笑,哪有浩浩荡荡的万人大军去执行一场刺杀的?
“不,他们已经看到木黎的失败了,不会重复上次的路。”
“不,蛇信还不在那里,”阿苏勒指着左锋,“真正的蛇信隐藏在左锋下,你的一千名鬼弓隐藏在九王的虎豹骑后,当一万精锐骑兵就要刺穿敌军的阵心时,白狼团一定会出击,就像在台纳勒河边一样。他们总是会走侧翼,从侧面直插|我们的阵心,战马畏惧驰狼,他们再明白不过,来时会非常有自信,决不考虑防御,只是进攻、进攻、一味地进攻!他们会选择九王一侧,因为‘青阳之弓’的败退会逆转整个战场的形势。而狼主会亲自带领白狼团,这时候没有得到药丸的虎豹骑会后撤,左锋会裂开,仅剩下你的一千个射手。你会发动最后的攻势,带领全部人向狼主驰射,那时候他的骑兵要么在围攻‘箭矢’的后半截,要么就和我们的一万精锐苦战,白狼团和骑兵被隔开了,你有一千个善于射箭的男人,而且不怕他们的狼,狼主会非常吃惊地发觉你就在他不远处,你有足够的机会杀死他,你的一千人每个瞬间就能射出一千支箭,把它们全部指向狼主吧,只需要一箭命中!”
十二月二十一,清晨。
“有意思,你说话总是很有意思。”蒙勒火儿淡淡地说,再次看向远处的北都城,“已经过去三天了,青阳部会打开城门么?”
“其实很简单,风炎皇帝第二次侵入北陆,用的就是‘穿心’的战术。那时候我们草原人仗着马快,以游骑战术著名,风炎皇帝如果要不断地应付我们的游骑骚扰,推进的速度就会大大地变慢,所以他选择的办法是不管,令他麾下‘羽林上将军’苏瑾深带领全军精锐走了几乎一条直线向着北都推进,如果当时真被他以穿心战术攻下了北都,其他部落可能都会投降了。”阿苏勒说,“朔北狼主对于朔北军的号召力和当时青阳部对于草原上各个部落的号召力是一样的,以我的判断,只要我们杀死狼主,朔北军就会军心溃散,不战而逃。”
夜深人静,北都城外的高地上,蒙勒火儿坐在巨狼之上,放眼眺望。山碧空看着蒙勒火儿的眼睛,那双泛着血红的眼睛里映出远处天幕下的城池,异常的平静。
不花剌想了一会儿,“大那颜的意思,穿心之阵是靠速度,借着新上阵的锐气直接冲入对方本阵,斩杀敌酋。可是蒙勒火儿几乎时刻都跟他的三千狼骑兵在一起,除了薛灵哥种的战马,其他的马见了狼群就会惊恐地四处奔逃,队形就乱了。”
“这几天一直都有狼来吃尸体么?”
“可我不能改变,这就是我的人生!”
阿苏勒在北都城的城墙上向北眺望。这是这个冬季里难得的晴天,晶莹的雪反射着朝阳的光辉,平静得让人感觉不真实。以往逢上冬季里的这种日子,北都城里的大贵族们都牵出猎狗和骏马,带着奴隶们出去狩猎,称做“冬狩”。冬狩与其说是为了猎物,不如说是为了在难得的暖洋天里活动筋骨。阿苏勒小时候最喜欢冬狩,他被放在父亲的马鞍上,看着身边的人锦衣骏马,高张旗帜,弓袋里露出金或者银包角的好弓,马鞍插袋里成排的长尾羽箭也显得特别威风。猎狗欢快地跑前跑后嗅来嗅去,男孩子们纵马比赛,马后总是传来大人的呵斥。
“我可以告诉你。”阿苏勒平静地说,“只靠一万一千人我没有把握击溃白狼团和朔北骑兵。”
“不花剌,你能看清么?”阿苏勒问身边的鬼弓首领。
“但我有把握杀一个人,”阿苏勒转头看着不花剌,“我要进行一场刺杀,目标是朔北狼主。”
“我也不是怕……我只是有些想念他们。”阿苏勒轻声说着,眺望南方,看着天空里的鹰如黑色的闪电一样撕开流云斜刺天空。
“不,我依然想要占有她……不为什么,就算我无法拥有她,可我可以感觉到我心里的饥渴,就像几十年前一样,火一样烫,一点也没有平息。我要占有她!否则我将遗憾地死去!”
“在东陆战术里,这被称作‘穿心’。”阿苏勒说。
一个武士悄无声息地走近阿苏勒身后,“大那颜在想什么?”
不花剌摇头,“中间是新军?那些奴隶和没有受过训练的牧民?他们一看见狼扑过来就会吓得队形混乱,只能任朔北部屠杀!”
“羽人?”蒙勒火儿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有意思。”
“求教大那颜了。”他只好说。
“用铜铸造的箭镞,刃口细长,足够射穿铁甲,还加厚了脊,比普通的狼牙箭重,射得更远,力量更大,带倒刺,射进肉里没法立刻拔|出|来,铜锈蚀了还会有铜毒。”不花剌微微点头,“真是凶险的武器,哪里弄来的?”
“狼背上的勇士蒙勒火儿·斡尔寒,传说中他的钺上染过上千人的血,可他也会在深夜里站在即将属于自己的城池前思索。这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吧?”
“我们有援军!为了兑现对狼主的许诺,教宗从东陆为狼主送来了援军,他们刚刚抵达。”山碧空挥手指向后方。
“嘿!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领军的大人物,可别说什么丧气话啊。”一个粗豪跳脱的声音响起在不远处。
“台戈尔大汗王他们准备的,据说是模仿东陆晋北国的一种破甲箭‘松针’,很花钱的东西。原本这些箭是要射在我身上。”比莫干说,“命令所有鬼弓,换用这种箭,我们有大概五万支,每人可以装满两个箭囊。”
“阿苏勒,你在东陆真的学了些了不起的东西啊!”比莫干赞叹。
“大那颜,我去清点箭数。”不花剌一躬身,跟着比莫干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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