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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算不得是个口齿伶俐的人,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可是他面对吕归尘的眼睛,还略感窘迫,觉得自己非得说点什么。于是这句话脱口而出,非常自然,就像是无数次夕阳下他带着战马说:“阿苏勒,我们喝酒去。”
那记投掷耗掉了姬野全部的力气,他一时呼吸接不上,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还要再拔刀。这一次他没有机会了,两个禁军钻了这个空隙,左右扑上来抱住他的双腿。他和禁军们一起摔倒,落地的一瞬间,他拔出胸口的青鲨扎在其中一人的后颈里,猛地发力,把一尺长的刀刃整个推了进去。更多的人扑了上来,他们已经得手了,也不再用刀。百里景洪下令活捉,他们每个人都只是扑上去按住这只野兽,像是几十个人扭翻一头发怒的犀牛。
想要闻见那种香味。
那自己对吕归尘是否也一样?
声浪一潮高过一潮,远处的神巫跳舞祭祀天地和祖先的灵魂,拿着一页燃烧的火纸,一一点燃九碗烈酒。行刑的军士半跪着接过酒,一齐仰头喝了下去,各自摔碎了碗。其中最魁梧的是刽子手,他一扯胸前的皮带,把整个胸甲卸脱下来,露出肌肉纠结的胸膛,密密匝匝的都是卷曲的黑毛。他在一阵刺耳的欢呼声中把斧子高举过顶,围观的人们以更大的欢呼来回应他。
高台上的百里景洪扬了扬手,全场都安静下来。鼓点响了起来,鼓槌在鼓面上急促地跳跃,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八月十五,南淮城,菱花坊。
“有……有人劫法场!”行刑军士中的有人嘶哑地喊。
说完这句话,他策动了战马,爆发出把全场声音都压下去的吼叫。
“鬼蝠呢?鬼蝠营在哪里?”百里景洪想起了这支特别训练的斥候军队,不再理会拓跋山月。
人群中又起一阵喧哗。
“雷云!”方起召在他身旁低喝,“别丢了威仪!这家伙马上就要死了,不过是块死肉!”
“天……驱!”百里景洪面如死灰,“天驱!真的是天驱!那么息衍也是天驱……我一直不知道在我的南淮城里,这些乱国的逆贼猖狂如此……”
许多年之后吕归尘回想那个瞬间,觉得风里是神祉的手在指点他们的去路。在他觉得一切希望都已经远离他的时候,神祉打开了一扇门,告诉他光永远不死。恍惚中他听见熟悉歌声:
羽……
羽……
“弩营!弩营!”他咆哮起来,“出动弩营!杀了他们!”
姬野会在他们中么?羽然会在他们中么?吕归尘忽然想,支撑他的那股傲气忽地有些虚弱,他微微战栗,茫然失措。鼓点越来越急,他就要死了,最后他能不能看见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他想到这两个人,心里变得很乱很乱,他发觉自己心底极深处仍有一丝渺茫的期待,姬野会不会来救他?姬野……那个骑着黑马手把长枪,目光像是黑电的孩子,总是那么强韧,是可以依赖的朋友。
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回声,他狂喜,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有一股气息直冲出去。
刽子手狠狠地在他脖子上跺了跺:“不老实,死得更难受!”
胸膛中要把他撕裂的两个律动合而为一,那潜藏在心底的、带着血腥气的甜香卷了起来,黑暗像是渐渐涌起的潮水把他吞噬。扣着铁链压着他双肩的军士们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双手上的感觉。无数的死囚在他们手上伏法,这些人中不乏魁梧如熊的匪徒,却从未有一人能在这条带着倒刺的铁链下挣扎出去。可铁链锁住的少年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前爬,拖着他们往前挪动!倒刺勾在他的肉里划出了深深的血痕,这少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
说是这么说,真的看见那柄重斧的时候,吕归尘还是怕了。他微微地哆嗦了一下,想象那数十斤的斧斩落下来,砍下一颗人头和砍鸡脖子没有区别。
“爱飞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让我们唱歌,
他预计到了这样的情况,没有把马鞍束在马背上,只是虚压着,这时候巨大的马鞍覆盖了他左半身,他右手长刀压住了另一侧。
他一手把那个军士提了起来。军士在惊恐中鼓起勇气,一刀砍向他的肩膀。刀砍中了,却被贯注了力量的肌肉夹紧,仅仅陷入了一寸,吕归尘的动作根本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他默默地发力,把军士的一条胳膊生生撕了下来。军士哀嚎一声昏死过去,吕归尘对这个猎物失去了兴趣,把人和断臂一起扔在一旁。
令旗掷下,弩手们出列,从四面八方围聚过去,他们手持做工精良的十字弩,弩弓上搭着淬毒的短矢。他们把弩箭从盾牌上方伸出,只要扣动扳机,数百支短矢可以把中央的两人完全埋葬。
那是雷云正柯。吕归尘扭过头不愿看他的眼睛,他明白为什么雷云正柯会这么恨他,毕竟是他的族人杀了雷云正柯的哥哥雷云孟虎。以前他们还能一起聊天的时候,雷云正柯说起这个哥哥总是一脸的自豪,又懊丧地说我一辈子都超不过他。铁骑绕场一周后,站定在行刑台的四角,负责行刑的武士则有八人把行刑台围作铁桶,那个赤|裸上身的刽子手也不知是真的喝醉了或是做戏,摇摇晃晃地走上台来,瞥了一眼吕归尘,倒像是屠户看一头待宰的猪。
“姬……姬野……怎么是姬野?”方起召惊恐地大喊。
一名武士把几乎一尺厚的木枕推过来垫在吕归尘的脖子下,另一个人把一只铜盆放在木枕前。
“国主,事到如今,只有出动弩营!直接杀了这两个人。如果真的让他们逃走,我们将无法对帝都的百里氏主家交待吧?下唐国在东陆诸侯里,也会颜面丧尽。”拓跋山月低声说。
刽子手在手里掂着斧头:“小事,保证连木枕一劈两段!”
吕归尘披了一件玄红色的宽袍,像极了他的婚服,方山说这样他脖子里的血涌出来会隐没在玄红色里,不会太过难看。方山又说行刑前吕归尘应该先如厕,否则砍头的时候全身肌肉惊恐失控,怕是失了威仪。吕归尘都一一照做,只是方山捧了一碗烈酒给他,凑在他耳边悄声说酒里下了药,喝下去人昏昏沉沉,没什么疼痛就过去了。吕归尘推开了那酒,摇摇头说:“其实我不怕的。”
然后风带着信纸走了。
“让我们唱歌,
他连续不停地开弓射箭,士兵们没有带盾,不敢过于逼近,前面的几人中箭,后面的人惊慌中只好以尸体作为盾牌。他这种“轮指连环箭”耗箭极快,一会儿再摸箭囊,已经空空如也。他遗憾这还不是真正的战场,战场上息衍总在阵后准备好辎重大车,车上满载箭支。他抛出铁弓,砸在一个冒险偷进的步卒脸上,双手从马鞍上拔起了两柄长刀。士兵们大吼着冲了上来,姬野的长刀劈了进去,他陷入了包围,可心里没有恐惧。成片的飞血、中刀之后的哀嚎、飞起的断肢,战场气息越来越浓烈,他胸膛里的血滚烫。
他从一具尸体上拾到了阔刃铜剑,从另一具尸体上找到了厚背的重刀。
吕归尘转过身,看着最后一名重骑。那名重骑只觉得自己所在根本不是人间。心里空空如也,连逃走的念头也没有。吕归尘忽然加速奔跑,借势跃起,在空中一剑劈斩,直中骑兵的头盔。金属撞击的声音几乎要撕破人们的耳膜,吕归尘落在地上,看着手里的重剑断成了两截。确实是值得骄傲的锻钢头盔,正面冲击,剑被头盔弹开了。那名骑兵静静坐在马鞍上,片刻,一股鲜血忽地流了满脸,他的身子歪了歪,整个头盔分崩离析。
“让我们说爱,
然而更强烈的声音把他的呼喊忽地截断,吕归尘哆嗦了一下,那是箭鸣!是羽箭急速切开空气的啸声!在殇阳关的战场上不知多少次他听见这种声音在他附近掠过,随即战友们倒在血泊里。这一次,他觉得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溅在自己的后颈里,重斧没有落下,他还活着。他仰起头,看见刽子手狰狞的神情僵住了,斧头从他手里坠落,他软绵绵地跪下,双手颤抖着去拔那支箭。那支箭准确地洞穿他喉咙,只剩下箭羽留在外面。
吕归尘看着那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就像八年之前,第一次在演武场,两个人隔着重重的人墙目光相对,眼神里还带着一点陌生一点犹疑。
就要死了么?死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里?不是朋友么?一起上过战场,背靠背面对围上来的敌人,也一起喝酒赌钱偷东西,像被猎人追逐的野狐狸那样并肩奔逃在南淮的夜色里。应该是最好的朋友吧?可以为了他人头落地。为什么愿意?理由说不出来,大概是没法看着他人头落地,那样的话心里会比死还难过吧?
灰尘起落,吕归尘模模糊糊地看见姬野有时甩开几个人,可立刻又被压了回去。禁军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偶尔看见姬野的手从人堆里探出来一瞬,血红的手用力拍打地面。吕归尘觉得自己像是要被撕裂了,他的胸膛里有两个搏动,不同的频率,像是两个人在里面挥舞鼓槌疯狂敲击。很多年不这样了,这是他幼年时发病的征兆,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力量,要把他撕成两半。
“不要停……”吕归尘嘶哑地咆哮,“喊我!喊我的……名字!”
“国主听臣下一句话,禁军根本就是无用之军。而这两个人亲身上过战场,亲手杀人,是不同的!还有……”拓跋山月犹疑了一刻,不再说下去。
连续的三次箭鸣。
吕归尘看着那些陌生却兴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死会让这些人觉得如此有趣。
姬野紧紧地攥住了握刀的手腕,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仰望天空:“阿苏勒!一起来,我们一起来!铁甲……依然在!”
“这一下要卖力啊!”推木枕的军士说,“国主在上面看着,利索点兄弟们都有面子。”
“我会在很远的地方想你们的,可是我不想老是想你们,所以我很快就会回来。”
雷云正柯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黑色大氅,连着森严的铁面甲一起抛入空中。他提着沉重的铁弓,腰间捆满箭囊,马鞍上捆着明晃晃的十二柄长刀。那真的是一只刺猬,一只愤怒的刺猬,它的目光漆黑得像是雷电。
行刑军士都傻了,看着他拖着两个军士爬过木枕,向着前方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