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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去的路上, 格里尔用一种和来时完全不同的心情重新估量了工业联盟对西洲的影响。
他不再为舒适与便利选择联盟商会的酒馆和旅舍,离开同伴,他再度用佣兵的身份穿越西洲诸国, 当久违地身处人群之中,他发现工业联盟对西洲平原的侵蚀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深。
首先是来自联盟的商品无处不在。
自河运航道开通之后, 通过白船的惊人运力, 联盟商会将无以计数的商品输送到西洲诸国, 不再限于武器、香料、药物和纸张刊物这几样,借由迷雾之国对沿岸诸国的武力威慑,他们强势地参与到同本地商会的竞争之中。工业联盟在大宗商品上的优势被他们充分地发挥出来, 同样的价格, 人们能在联盟人手中买到比过去品质更高,数量更多和更便于使用的产品, 几乎没有本地商会能同他们正面相争。
其次, 是联盟的商品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
通过那些被认为极不公平的竞争手段——无论交易多少都赠送礼物, 在一定范围送货上门之类,尤其是以“免费”为诱饵使人落入消费陷阱这一条,他们不仅挤占原有市场,还开辟了新的市场。从抛弃火石使用火柴;到越来越多的人接受纸和笔;而后是香皂和厕纸在城乡被人追捧;接着各种新式厨具进入人们的厨房,联盟人的盐、糖、油和酱油占领从贵族到平民的灶头, 连饮食习惯和烹调方式都向之靠拢;然后是“联盟式”车架的普及导致马车行业的天翻地覆;此外,可以说联盟商会开到哪儿,他们的度量衡标准及量具就会成为哪儿最公正的权威;哪怕不说早已通行于西洲,渠道及内容完全由联盟把控的报纸, 他们这两年出版的《通用语字典》和《基础法典》已经成为该领域几乎唯一的权威。
联盟商会每到一地都会购产置地,大兴土木,建起他们标志性的各种商店、医院、书店, 还有酒馆和旅舍,这些建筑形成了一个完善的生活圈,无论他们最初选择的是多么荒僻的土地,都会因为这个生活圈的建立而成为繁华之地。联盟人既出售大量商品,又购买大量原产品,除了物资的集散,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深深吸引着那些同他们有联系的人们。
联盟人勤劳聪慧、严谨克制的形象深入人心,他们身上没有一点权势者常见的恶习,但奇异的是,这种认知又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擅长享受并行不悖。因为联盟人的享受从不靠奴役他人来实现,他们明明是商人,却过着一种有某种哲理意味的生活,并且无惧于展示人前,于是人们自主或不自主地受他们影响,开始参考、模仿,甚至完全照他们的方式生活。
格里尔用步履一个个丈量过沿岸诸国的重要城市,目之所见,耳中听闻,竟然没有收集到多少对工业联盟及联盟人的恶评。工业联盟在西洲诸国的所作所为已经堪称侵略,然而除了极少数的清醒者曾为此大声疾呼——他们也大多因此被视为古怪及不受欢迎之人,其余人或者完全无意识,或者即使意识到了,也并不认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这是格里尔在这段旅程中最沉重的发现:联盟的入侵已经抵达了西洲人的精神领域。
西洲人的这种心态非常不可思议,却又并非毫无道理。
联盟人在西洲诸国的作为确实有极大的迷惑性,比如他们乐善好施,赈济贫苦;影响市场却从不为利润恶意操纵市场;打击对手雷厉风行却从不赶尽杀绝,只要对手在竞争中表现出可观之处,他们就乐意在对方落败之后将竞争变为合作,给予对方另一个光明前途……如此等等。但根本原因仍是他们的存在和发展符合西洲人的利益——至少是眼前的利益。
平民既需要向联盟商会卖出他们的农产品,又需要购入商会提供的低价必需品;贵族需要通过联盟商会出售的武器铠甲等壮大自身,又需要以较低的开支维持至少同往日一般水准的奢侈生活,前后两者都不能在这世上找到第二个联盟商会的替代品。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们变得像离不开水和空气一样离不开联盟商会,而非常讽刺的是,迷雾之国在其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联盟商会如今在西洲就像水和空气,没有他们不能去的地方,也没有不需要他们的地方。而作为平凡的人类,人类不可能在呼吸的时候,在饮食的时候,只留下他们需要的和认为正常的东西,而过滤掉那些他们不需要的认为不健康的东西。于是人们不仅使用工业联盟的商品,阅读他们的印刷品,采用他们度量衡,通过他们的字典和法典寻找依据,并且模仿他们的生活,学习他们的知识,理解甚至认同他们的思想——正如那些从工业联盟归来的旅者和留学者期望看到和大力推动的。
这些因为种种原因前往工业联盟的人无一不被这崭新而强大的文明所征服,曾经的偏见被眼见的现实完全冲灭,新的印象牢不可破地占据了他们的头脑。而当他们从工业联盟回到西洲平原,走下巨大如堡垒的白船,看到河上飘荡的木船,重新踏上拥挤而嘈杂的码头,闻到城市和乡村特有的强烈气味,回到家乡的满足只是一瞬而过,随之产生的是无比巨大的失落。
如果没有去过工业联盟,他们就不会为眼前破败的道路,寥落的田野,低矮的房屋,飞舞的蚊蝇,肮脏的人群及众人脸上庸俗而麻木的表情感到自卑与颓丧。可是如果他们不去工业联盟,他们怎能知道人类竟然可以如此高贵地生活?
是的,高贵。哪怕这些归来者当中不缺乏本就生活优渥的贵族和商人之子,也许是早期这些留学生是他们的家族挑选出来,认为即使在工业联盟学废了也无关大局的弃子,所以他们同随自己一道出发的平民之子那样,对新文明的感情由惊奇赞叹迅速转化为景仰崇拜。因为人们对一样事物价值的判断往往是通过对比得来,而这些年轻人对比的对象无疑是也只能是他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乡。
联盟人没有动用武力就实现了对西洲的殖民。
格里尔并不怀疑兰德皇子的目标能否实现,但是如同已经爱上了别的男子的女子一样的西洲,这会是殿下想要的吗?
格里尔以为自己的同伴已经回到了天空之城,进入迷雾之后才发现他们仍在等待着自己,这份情谊确实令人感动,不过主要的原因却是“天梯”出了点儿问题。
“天梯”很少出现问题,但他们也并非没有经历过,不会因此恐慌。相比之下,地面议会的问题恐怕更大一些。
阿克怀特确实说过回去就干掉地面议会之类的话,他的性格和之前在天上遭遇的挫折也确实让他容易与人发生冲突,但格里尔没有想到真正动手的会是尤利坦。
而站在他们一边与地面议会对峙的竟然是联盟商会。
博斯男爵有意居中调停,但他作为兰德殿下老臣的身份在这场争端中并不能发挥什么作用,格里尔自然也是如此,实际上,他的归来导致了矛盾的进一步激化。尤利坦固然不该随意杀人,但死的大多是无关紧要的管事角色,只要一个来自高层的命令就能将此事揭过,可是同格里尔有仇恨的议员占了地面议会十之五六的席位,再加上入驻迷雾之后,因为法塔雷斯陛下的免死金牌而行动越发越轨的联盟人的加入,原本只是一场口角的争端最后竟然发展到了要让兰德皇子公允裁决的地步。
虽然问题终究得以解决,格里尔还是感到了万分的羞愧。
他也知道矛盾的根源依旧存在,没有人能保证日后这种混乱不再重演。但明明只要恪尽职守,依例行事便能无事发生……为何包括他在内的众人要不能克制自我,反而要放纵恶意,互相攻讦呢?他想起自己在工业联盟的见闻,想起地面这场争端中那些进退有序、互为臂助的联盟人,他在后期的热血上头,不能不说是受了这份家丑现于人前的刺激。
当他痛陈自己的失常,兰德皇子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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