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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面对此女,他脸上的怀疑丝毫不退:“你说你为朕生了个皇阿哥?”语气里带着几分讽刺。
佟氏的心猛的就提了起来,然后却坚定的摇头:“不!给万岁爷您生下皇子的不是民妇,而是……民妇的姐姐。”
这跟十二叔说的可有出入。
“万岁爷当面,民妇怎敢欺君?”她微微抬起头来,露出饱满的额头和白皙素净的脸,“姐姐当年难产,临终将孩子托付给民妇,因而,孩子即便不是民妇所生,但也是一手抚养长大。民妇不敢妄想攀龙附凤,若不是那些反贼,民妇带着孩子守着两间铺子,供养孩子读书习字,日子虽清贫,但也过的下去。”
你怎么过日子,朕可不关系。“朕就问你一件事,你姐姐是何来历?她为何说怀的是朕的骨肉?”
佟氏的头微微底下,“不敢欺瞒万岁爷,家姐曾是承德行宫一宫女子……”
承德行宫?
乾隆喊吴书来:“你进来!”
吴书来苦着脸进来,然后微微朝主子点头,在承德行宫临幸一二宫女子,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乾隆面色变幻,示意这女子,“你继续往下说。”
“乾隆八年七月十七日,这是家姐留下来的日子。”佟氏低垂着眼睑,“那一年,家姐双十年岁。本来家里都打算好了,想着再等五年,姐姐出宫也好婚配。家母将姐姐许配给表哥,因此也托人带信,告知姐姐此事。却不想再传来消息便是姐姐已经承了盛宠。不怕万岁爷笑话,我们虽姓佟,但却跟显赫的佟佳一族关系甚远了。更不敢奢想家里能出一后妃。家母不喜反忧,得了消息便病了。家父早逝,家母拉拔我们姐弟三人颇为不易。姐姐便是为了补贴家用,这才进了宫的。如今在那行宫里出不来,后因要给母亲抓药,家里的银钱不够,这才告知了姐姐,姐姐心忧不已。恰巧那一年,行宫坍塌,砸死数个宫人。姐姐急着看望母亲,便将她的腰牌同一位被砸死的宫人暗地里调换了,她原本只是想趁着乱劲,去看望母亲。谁知道母亲知她私自出宫,怕要惹下大祸,一急一气,当时就去了。姐姐又悔又愧,本来打算办完了母亲的丧事,就想办法再回行宫的,又偏不巧,因着母亲的丧事给累病了,有自责,觉得母亲的过世是她的错,越发的病上加病。民妇那时还是个未出格的姑娘,不知道深浅,不忍姐姐托着病体回行宫,这要是回去再受责罚,只怕性命要不保的。便想着治好了病再说。请来了郎中,这一诊脉,才发现姐姐竟然是有了身孕。”说着,她就磕头,“万岁爷明鉴,那种情况,如何能将姐姐送回去?这一出宫,再回去不说罪责,只一个不贞,不仅姐姐的命要没了,便是肚子里的孩子也保不下来。小女从没想过借着姐姐的肚子攀龙附凤,在这世上,民妇的亲人已经没有几个了,不能看着他们去死。于是,我和我那兄弟带着有孕的姐姐,从老家逃出来。一心想着南边富足,怎么着也能讨一口饭吃。可手里的那些银钱,撑到南边就见底了。一家人得讨生活呀!弟弟去船上帮工去了,结果北地人哪怕是会水,也跟江南人不同。干活的时候从船上掉入水里,别的船也没及时发现,结果他被水草缠住没上来,人淹死了。那家还算是有仁善,赔了我们姐妹二十两银子……就是这二十两银子叫我们撑到了姐姐生产。结果,姐姐因为难产离我而去了,只剩下呱呱坠地的婴孩要抚养。小女子实在无奈,只得嫁人。又因着要抚养孩子,不想叫孩子跟着受委屈,就选了一户姓金的人家,这家的儿子要冲喜,我就去了。结果成亲当天,前脚踏进夫家的门,还没走上喜堂呢,后面就传来哭声。跟个牌位成了亲,但好歹这家人给了我安身之所,带着孩子,在金家过的倒也悠闲。可这好日子没过几年,公婆过世之后,那小叔子要霸占我,永哥儿护着我,被打伤了,身子就再也没好起来。小女恨极之下,捅死了小叔子,带着孩子就逃。想着,去寺里总能躲一躲,却没想到,在寺里,遇上了一养老的宫人,他一看见永哥儿,就拦着了我,一直打听永哥儿的身世。我怕永哥儿的身世被人知道,也怕失手杀了小叔子的事被人家要挟,就佯装信奉无生老母……可没想到,这又从一个狼窝掉到另一个虎穴里去了。民妇从不曾告诉过任何人永哥儿是皇子,但那些反贼里有放出宫的宫人,他们看见永哥,就说他不仅像万岁爷您,更像先帝,他们带永哥儿进京求医,谋划些什么,民妇当真不知。”
事情的始末说的很清楚。乾隆问的细的很,比如再承德的时候家住在哪里,家里还有哪些亲戚,周围的邻居都有什么,住过的宅子有什么特征。一路从承德到那边,走的是哪一条路,在路上用了多久。刚到南边的时候在哪里落脚,你弟弟在谁家帮工,在哪一篇塘子里出的事,死后又安葬在哪里。你说你姐姐在难产死了,那请的谁来接生的,接生婆是谁,周围邻居谁能作证。你姐姐死后又安葬在哪里,是谁 给你做媒,嫁到金家冲喜的。你夫家叫什么,家住哪里。丈夫叫什么,失手被你杀的小叔子又叫什么,夫家还有什么人或者有过什么人。
每一个节点,抠时间地点人物。
她说,吴书来拿笔记。这不是小事,当然得去查清楚才行。
可乾隆发现,这女子说的不疾不徐,特别淡定。没一个时间和地方都说的非常清楚,住过哪个院子,院子里有个什么样的树,之前种过那种花,什么颜色的她都说的清楚。
在查证之前,还真不好说她说的一定是假的。
这很多东西,不是亲历一遍,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就比如她说的,从承德往南,路过哪个镇子,镇子上有个什么店,里面卖的什么东西闻起来特备香,但没银钱买,不过店家和善,施舍过他们什么,这些她都说清楚了。
乾隆的面色一点一点的和缓了起来,要说起来,这还真是个可怜人。这一场场灾难,反倒是因为自己临幸了她的姐姐而带来的。
他沉默了片刻,再张口的时候就道:“既然如此,朕当替你姐姐照顾你,朕将你带进宫如何?”
佟氏的手紧紧的抠在地上,袖子长长的正好挡住了,她尽量叫自己的语气放平和一些,只摇头道:“民妇嫁过人,乃为不祥之人。民妇照顾外甥,从不敢奢望攀龙附凤。民妇只求,有处容身之所便好。本也想舍弃着三千烦恼丝,但永哥儿一日不好,民妇这牵绊便不能了。只像是如今这般活着,等永哥儿好了,民妇或是回去自首,或是遁入空门,总也有民妇可去的地方。至于永哥儿,民妇也知道,不管万岁爷认不认,只凭着那孩子长了一张容易叫人利用的脸,民妇也带不走了。”说着,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民妇可以对天发誓,那孩子确实是皇家骨血。若又欺瞒,让民妇的所有亲人,来生做牛做马,永堕入畜生之道。”
这般重的誓言?
吴书来手一颤,越发害怕这些都是真的。
佟氏擦了眼泪,“便是万岁爷您不认,也请您留永哥儿一命。或是皇家的寺院,或是哪里……让他好好的过完这一生,民妇也算对得起姐姐了……”
乾隆竟是从此女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作伪。他朝吴书来摆摆手,叫他暂时把人先带下去,这事等查证之后再说吧。
佟氏被带下去的时候汗已经湿了衣衫了,里衣已经湿透了。
天地会交代的东西,都不能用了。这些东西,都是她现编的。当然了,这里面有很多是真的,也有很多是假的。
能查出来的事真的,死无对证的,都是假的。
说她姓佟,这个是假的。关于佟家的这些信息,是天地会的人教给她的。因为那个进宫做了宫女子的佟氏,家世一查就查出来了。她确实是父早亡了,母亲带着三个孩子过活的。天地会的人找到了佟氏的母亲的墓碑,死的时日都有。而佟家的人已经亲戚,也确实是南迁了,至于迁到哪里了,那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自己能活下来,其实还是要用天地会的人的。至少原来的佟氏家人,得控制在手里,不能坏了事。
所以,关于佟家住的地方等等,都是真实的。
而从承德到南边,沿途又怎么会错了呢?这些都是她经历过的。她本也是承德人,家里小有家资。母亲为原配,只生下她一个。父亲偏爱姨娘,宠爱庶子,将她那庶弟宠的无法无天。后来,母亲病死了,父亲也病死了,家业也败了。那姨娘连同庶弟为了银子,将她卖给了一个老阉人。跟她一起卖进去的还有小桃!她们俩同病相怜,捂死了太监。可尸体还没处理,就被上门打秋风的庶弟给发觉了。他害怕此事被牵连,带着他的姨娘,连个的跟着她和小桃一起逃了。他没告发她们,因为在他眼里,她和小桃卖了就是银子。
所以,她一路南下,说的每个地方都是真实的。
她不姓佟,但是姓童。他们这种小门小户,知道个音儿就完了,谁还管你姓哪个tong。
半路上的时候,那姨娘受不得苦,偷偷的跟着一个行商跑了。因此赶路的时候真就是一男两女。
那畜生庶弟是真的死在帮佣的船上,因为那畜生把小桃给糟|蹋了。于是,她和小桃便灌了他好些酒,说是壮|阳的药酒,因为酒里放了不少安神药。如此,他才掉进塘子里直接给淹死了。
他死了,小桃却有孕了。为了小桃以后能嫁人的,她不叫小桃露面了,只说是探亲去了。然后又从路上捡了个病重的女人,对外只说是这是姐姐,有孕的是姐姐。小桃生的娇小,又是那样得来的孩子,孩子怀的很不好,早产了。生产的日子,跟编造的永琅的出生日子接近极了。关键是她知道,那个产婆前两年已经死了,别人知道的,都是她让别人知道的。
小桃生了个男孩,两人本想带着孩子过算了。谁知道当初买安神药安胎药的事被开药铺的金家知道了。金家的大儿子要冲喜,她是被胁迫着去的。
再剩下的都是真的。唯一的差别就是小桃生的那个孩子,被小叔子推了一把给摔死了。她这才一怒杀了小叔子,然后逃到城外的庵堂里,那里是白莲教的一个据点。她和小桃成了白莲教的一份子。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可惜,天地会选人找到了那里,她被选上了。她不敢拒绝,因为她杀人的把柄在人家手里呢。
但是,她不喜欢被人操控的人生,一点也不喜欢。
昨天晚上,她看到了那个神医,看到了同样是女人,她却能高傲的坐在那里,语气豪横的说话。她想,若是不能活成那样,那死了也不可惜。
因而,她今儿赌了一把。而这一把……以现在的情况看,她赌赢的机会很大。
她现在想见那个叫永琅的孩子,这里面的很多漏洞,都需得他来替自己来描补。自己的路顺畅了,他才能顺畅。其实,他们俩的命运在这一刻一定注定的连在一起了。那孩子如果聪明,他就不会拒绝。
她不敢主动去找,眼看就到院子跟前的时候,她才鼓起勇气问带路的太监:“敢问,我能见见永哥儿吗?”
那太监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言语,将她带到院子门口,微微欠身,就转身离开了。
佟氏一步迈进屋子,小桃转身将门关上,看向她:“姐姐?”
佟氏虚脱一样的坐在椅子上,“死不了!暂时死不了!”那些话,应该没有什么漏洞。
她却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转眼就传到了林雨桐的耳朵里。
林雨桐只笑了一声,“自以为毫无破绽,岂不知处处是破绽。她的命还系在天地会手里……想奔着宫里的富贵,却又不能跟天地会撕破脸。游走于二者之间……”
真当她是韦小宝了?
不过,林雨桐确实得把这个女人说的假的都变成真的,只有如此,才能替弘晖扫清障碍。
而弘晖呢,直到接近午时,才悠悠转醒。眼睛睁开,一瞬间的迷茫,然后猛的清醒,抬起头来,陌生的环境,使他记忆一点点回拢:昨晚,好像见到阿玛额娘了。
他侧过头看去,急切的寻找。从开着的内室门看出去,正对着的是一个长榻。榻的一边坐着阿玛,好像正在炕桌上画什么,边上的纸张放了好几张。另一边坐着额娘,正在飞针走线。而榻边的炉子上,热气蒸腾,伴随着咕嘟嘟的沸腾声,一股子肉粥的味道飘了过来。
他饿了,但是没动,就想这么看着,就想把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这一刻,他们还那么年轻,他也还只有这么小。曾经做孩子的时候总盼着长大,父母却一边欣慰孩子的长大,一边又怅然如所失。如今,真的能再做孩子了,他又懂了。这一刻其实才是最好的:他不用急着长大,如此父母才不会老去。人一生中最好的日子不是功成名就十里繁华,而是每日晨起对着一粥一饭,回头喊一声爹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