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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着手,缓缓踱到檐下,枝头一阵轻俏的呼啸,两袖便装满了风。
今年的气候不太好,仲夏连着两个月没有降雨,入了冬,雪也下得比往年大。可惜了他的那些花草,他眯眼远望,枝头几乎看不到半点翠意,只有无尽的白,纯净,但也沉闷。
“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权利,既然你做了决定,别人无权置喙。”他转过头看她一眼,复又调转开视线,“但你是阿朗亲手救的,他对你有再造之恩。你在一心为父报仇的同时,可否也顾及他?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救你?敬佩你父亲为人之余,我想更多是因为寂寞。我与他二十多年交好,他的脾气我知道。为人不圆融,处事也不练达,长安的一切都让他无法忍受,所以宁愿放弃一切,把自己流放到敦煌去。”
莲灯低头站在一旁,静下来思量,对于王阿菩,她确实是有愧。从昙奴口中得知自己来历的那刻起,她心里就没有真正放下过。她在鸣沙山浑浑噩噩生活了两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也不明白活着的意义。现在终于有个目标让她奋不顾身,她一顿足就把王阿菩扔在了脑后。对她来说,王阿菩的寂寞永远无法和她爷娘的惨死相提并论。她并不是忘恩负义,是事有轻重缓急。先解开心里的结,然后再回敦煌陪他也是一样。当然如果她死了,那么救命之恩只有来世再报了。
“国师是想劝我放弃么?”她摇了摇头,“有些人可以得过且过,有些人不能。我在离开敦煌前和阿菩订了三年之约,三年之内不管事情有没有了结,我都会回敦煌。”她笑着换了个轻松的口吻,“我也曾经劝阿菩找个师母,像他这样的道士不是可以娶亲的么。可是他不愿意,说自己太穷,没人愿意嫁给他。”
她说完了看他反应,他面向宽阔的天街站立,只看到侧脸温润的线条,不喜也不悲地,像洞窟里庄严的菩萨。
莲灯同别人接触得少,昙奴和转转自不用说,烈火浇油一样的性格。王阿菩呢,上次捡到一只兔子,大喊大叫了半天,所以一个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说起来有点可怕。国师就是这样的人,从他脸上看不到七情六欲。他的微笑可以代表很多内容,或者他的满意与不满,全在一次注视、一次转身里。
他对她的话不置可否,隔了一会儿才道:“三年说短也不短,你觉得能够保得住自己的性命么?”他抬手遥指长安,“那里是中原最繁华的所在,很多人只看到表面的升平,看不到盛世掩盖下的暗涌。朝堂是大历的头脑,朝堂之上没有一个是简单角色。玩弄权术者,谁也不会引颈待戮,你有好身手,他们身边也不乏这样的人才。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便不死不休。届时不单你,恐怕鸣沙山上那个一心作画的,也难逃这场浩劫。”
莲灯突然醒悟过来,她踏进长安就走错了第一步。被府兵盘查时不应该牵扯太上神宫,可她那时为脱身没来得及考虑,甚至急于证明神宫木牌的来历,把敦煌也说了出来。如此看来似乎是活得起死不起了,活着能藏匿,死了落进别人手里,矛头难免直指神宫和王阿菩。
她霎时感到千斤重压,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张脸露过相,再小心,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她想了想问:“如果变得面目全非,没有人知道我的来历,是否就不会连累阿菩了?”
他闻言转回身来,颔首道是,“可你所说的面目全非,究竟指什么?”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仰脸道:“如果这张脸会引出祸端,那就舍弃了,划上几刀,或者有什么异药,用来试试也无不可。”
他显然吃了一惊,不过惊讶只有一瞬,复又换上了平淡的神气,曼声道:“决心下得这样大,看来再怎么规劝都没有用了。要面目全非,也不是只有自毁容貌这一个办法。王朗把所学都传授给了你,难道没有同你提起中原的一种秘术,叫易容?”
既然这里连鲛珠都有,那么易容当然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了。她说:“阿菩的确曾经同我说起过,可惜他自己也不精熟,因此没有详谈。”她心里有些急切,趋前了两步道,“国师神通广大,想必对此极有心得。可否请国师赐教?我学东西很快,不会耗费国师多长时间的。学成了于我自己是自保,于神宫和阿菩也减低风险,国师说可是么?”
他回头望她,清泉一样的眼波流淌过她的脸,“我不愿王朗的心血化成泡影,你要做的那些事,不犯到我门上,我太上神宫不会干涉。但若是有朝一日神宫受命,到那时生死由天,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他没有立刻答复她好或不好,但莲灯明白他的意思,在他未牵扯进来之前,他可以给她些小小的帮助,然后袖手旁观。可是万一今上要动用神宫的力量,王阿菩的面子再大也不管用,他会捍卫他国师的威严,任何人情都是空谈。
各有各的立场,这点无可厚非。她虔心揖手向他拜谢,“国师仁至义尽,莲灯感激涕零。”
他负手又望远处,寒声道:“易容有两种,一种源于自身,另一种借助工具。第一种以银针封正营、哑门、天柱,银针入七分,剧痛难忍,但不必借助外力,因此毫无破绽。另一种是人/皮面具,有细微破绽,没有痛苦,对身体也无损害。依你看,哪种更好些?”
莲灯是个下得了狠心的人,要做就做到最好,便道:“我不怕痛,请国师教我第一种。”
他眉梢轻轻一挑,声音里带了笑意,摇头道:“只怕你经不得折磨,况且长期用这种手段,将来五官移位,连神仙都恢复不了,岂非得不偿失?还是选第二种吧,虽然制成要花点时间,起码不会糟得难以补救。他日回了敦煌,王朗面前我也好交代。”
莲灯自然是没有异议的,俯身道:“一切听国师的安排。只是不知道一张面具要做多久?”
他说:“看天气,少则半月多则一月。”
她满脸愧怍,垂下眼不敢望他,细声道,“那我只得再叨扰国师几日了……说实话我内疚得很,阿菩曾说国师不问世事,现在却被我连累得管起这种俗务来,国师如此大恩大德,莲灯粉身碎骨也难报了。”
他倒不以为然,只摆了摆手,算是打发了。
这时雪渐小,风也似乎不那么烈了,他没有交代一句话,转身回了殿内。莲灯独自立在廊下,一时进退不得。想来说了半天,国师累了吧!不过这趟有收获,能得一张人/皮面具,进了城内也不必偷偷摸摸了。她很高兴,搓了搓冻僵的脸颊,打算回去把好消息告诉昙奴她们。刚要走,却见国师又从殿内出来,提着一个陶罐,默默踏进了风雪里。
她抬眼看天,毕竟下着雪,不打伞总不好。再说她也不知他要去干什么,说不定是去做面具,她在边上打打下手也好。
她想起来时撑的那把伞,忙回前殿取来,匆匆追了上去。
他在雪中穿行,走得不紧不慢。莲灯擎着伞,不敢离他太近,努力将伞面遮在他上方。他意态闲适,到了一株桃树前,把枝头的积雪收集进陶罐里,指尖捻起一片花瓣,回身递到她面前,“你知道这个有何用么?”
莲灯茫然,但是料定功效了得,她认真想了想,“难道要用它染面具么?我记得诗歌里常说人面桃花,用桃花的汁液晕染血色,可以以假乱真?”
他听后若有所思,右手的陶罐往上提了提,“这个呢?又是什么用?”
“也许……用雪水铸模子?雪水纯净,做出来的面具纹理更细腻?”莲灯觉得自己的思维突然变得非常敏捷,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世人都愿意结交有才识的人,一位良师可以激发灵感。她不再只关注布袋里的铁片和金错刀的刀锋了,往外发散,能够想到一些更宽泛的东西。
谁知他把花瓣扔了,盖上陶罐说:“桃树上的初雪用来煎茶最好,雪不能有杂质,所以桃花和枝桠都必须清理干净。”
他挥了挥衣袖,扫去袍角的细雪,云淡风轻的样子。莲灯却张口结舌,活跃的脑子瞬间萎靡下来,原来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他收集花树上的积雪,仅仅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用途……
但就是这么简单,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她很快释然了,世间的事也是如此,表面幻象丛生,也许只为掩饰一个最没有悬念的真相。事情本身不复杂,复杂的是人心罢了。
她依旧毕恭毕敬为他打伞,送他回到正殿,复作揖告退。他让她稍待,仔细端详她两眼道:“易容最大的妙处在换型,做成个老妪可好?”
莲灯没有任何要求,“一切但凭国师做主。”
他点了点头,“今日天色不早了,明日午时再来。”言罢提着他的陶罐,往垂帘深处去了。
莲灯站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去而复返,方打伞回琳琅界。
昙奴和转转还在等她,见她出现在木桥那头,忙跑出屋子迎她。转转追问:“怎么样?国师说得动话么?要不要卢长史在旁转述?”
她看了昙奴一眼,“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国师一百八十岁了?”
昙奴眨了眨眼睛,“怎么?难道不是么?我的消息很准确,《太/祖本纪》里就有关于国师的记载。后来中宗时期编纂的《实弭录》里也提到过他,说‘国师司天百余年,帝尤重之’,这些不都是史实么!”
转转也帮腔:“我以前长安东都两头跑,听过不少有关于国师的传闻,昙奴说的都是真的。一百多年来国师只有临渊一人,除非后来继任的每位国师都叫临渊,否则他的年纪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说了这半天,国师到底如何?”
莲灯倚着凭几,现在回忆起来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有气无力道:“我不敢问他岁数,怕触怒了他。反正和你们口中说的不一样,国师很年轻,顶多三十岁罢了。”
当然对他和吹笛人身份的怀疑绝对不能说,没有把握的事信口雌黄,万一泄漏出去,大事便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