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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
2000年6月2日星期五晴
昨天的雨好大,风也刮得挺猛的,今天却又是风和日丽,阳光普照。是的,该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去年的这个时候,5月24号,我给陶然写了张字条,然后成了好朋友,从此看他学习、看他发呆,送粽子和画给他,各种莫名其妙地不讲话、自己生气、闹脾气……今年,一切如故,仍旧各种莫名其妙地不讲话、闹脾气。唯一的变化可能是各自心里对对方的定位,都把“好朋友”的“好”字去掉了吧!
前几天的一个早上,曹婉在教室里大声叫住了从走廊外经过的吴璇,然后风一般地跑出去,这时正在和乐为谈笑着的陶然顿时收声,立刻往窗外望去,直到她们谈话结束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那呆愣愣发痴的样子真是可笑。
吴璇之前是六班的文艺委员,和叶培盛同班,在学校组织的一次演讲赛上以一首情感真挚、感人至深的《我的妈妈》摘取演讲赛的桂冠,从此在校内声名大躁。有舞蹈功底的她在之后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中多次以舞者身份出现,专业、优美的舞姿为他们班赢得了不少荣誉。分班后,她选择进了艺术班,还是担任文艺委员,上次让蒋天乐与他们班的男生争风吃醋到打群架的女主角便是她的好闺蜜。她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肉嘟嘟的樱桃小嘴,虽没她闺蜜长得惊艳脱俗,但一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弯弯月牙眼和蓬蓬肉肉的苹果肌便能可爱萌化无数人的心。作为女生,我也觉得她的笑亲和、甜腻到不行,让人忍不住想亲近。邻家小妹甜美、易于接近的外表也为她赢得了不少男生的倾慕,这事几乎众所周知。
陶然的反应让我联想到之前有一次我和吴璇在教室门口讨论歌咏会的活动安排,我一回到座位上,他就如蜜蜂嗅到蜜似的围了过来问她是谁,哪个班的,我们聊的什么等等,东打听西打听,全是围绕她。看来他也是她的倾慕者之一。听说吴璇家是吴集的,和陶然同一个镇,住得应该相隔不远。我就不信每次放月假回家他们没遇到过,会相互不认识。
之后,我与陶然的交流进入冷嘲热讽模式。
2000年6月7日……星期三……晴
今天上午是我期盼了很久的劳动时间,意欲把平时积攒的各种怨气发泄到劳动中,可没干多久就收工了。奚萍告诉我,她觉得陶然看我的眼神很怪,像盯着猎物的狼,围绕在四周盯着,并不上前,看久了有些瘆人。我笑笑地对奚萍说:“别太敏感了!风吹动经幡,有人说是风动,有人说是幡动,大师说是心动。一切事物如何,全在于内心如何看待,即使事物没有任何改变,心里想法变了事物也就换了新面貌。对他,我没什么想法,就只是朋友。”说这话时,我是何等洒脱,我心里真的放下了吗?
中午,在小樟树林,看见一个穿着洗褪色了的七八十年代粗蓝布工作服的中年妇人拉着李文秀说着什么,边说边抹泪。文秀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讲了许久,她就那么低着头站着,没有太多的动作和语言。下午,东霞说文秀她妈来叫文秀回去,并要给她办退学手续。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从知道文秀她爸得病后,文秀、她妈、老师和同学们,几乎所有人都预见到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大家都不提,就只当不会发生一样,能多过一天是一天。文秀她爸的病据说已无医治的必要,只能等着不确定哪天但一定会来的那“某一天”的到来,而在此之前,为治病她家的积蓄已花得七七八八了。文秀还有个上小学的弟弟。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文秀的“某一天”比她爸的那一天来得更早。下午课间,办完各种手续的文秀和她妈来到教室,她妈站在门口,文秀一个人进教室收拾抽屉里的东西。她两眼通红,脸上的泪痕还没彻底干,装好一小包要带走的东西后她跟周围平时玩得不错的同学道别,大家都说要去送送她,她艰难地挤出个微笑说:“别送了,你们后面还有课。以后我回学校来玩,你们会欢迎吧?”
“欢迎!欢迎!”大家积极地应承着,想回报以微笑,最终笑意都凝固在僵化下垂的嘴角上。
2000年6月8日……星期四……雨
过几天要开始中考了,学校一如既往地被设为考场,我们照例放假。今年没安排我来维持考场清洁,安排了高一的孩子们。艺婷最近迷上了许茹芸,听的磁带都是许茹芸的专辑,我也有幸接受了“芸式唱腔”的洗礼,思绪随她空灵的气声飘忽,去到某个无法抵达的幻境。与她众多凄清幽怨的歌不同,《我是你的药》俏皮魔幻的曲风从专辑中脱颖而出,模仿其歌词写下这么段rap:
《你是我的药》
天气冷暖,
人情冷暖,
总能让我感冒。
大堆药片,
大瓶点滴,
看也让我晕倒。
一道彩虹,
一个眼神,
跟着一阵疯跑,
鼻涕滴答,
眼泪滴答,
足以让人死掉。
点滴治好感冒,
药片治不了心跳,
感冒的感觉一生都忘不掉。
相依相靠,
治好感冒,
只有你是我的药。
目前看来,我的感冒怕是不会好了。
下午,收到“饼子”寄来的信,收信的喜悦被信中所述的一件事抹杀殆尽:成华波在家喝农药自杀,抢救无效身亡。看到消息,我无比震惊,震惊之余的第一反应便是确认消息的真实性。“饼子”虽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但想来他和我之间不至于拿这种事开玩笑。成华波比我大一点,但最多也才十七八啊!他初中与我和饼子同班,成绩中下,不是精明的类型,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人,因为长得壮硕,常被大家称为“傻大个”。初中毕业后,因为成绩不好,去了一个镇上的高中,继续和饼子同校。信中没说得多详细,大致说这个事也是听他的同学传的,事情发生在成华波退学回家后不久,起因是和家里发生了些矛盾,等家里人发现送医时已经晚了。好好的一个生命正值蓬勃生发的时候就这样结束了?想来想去,由于过于震惊,我始终还是无法相信其真实性。
2000年6月12日……星期一……晴
整个中考三天假,除了在家写作业,就是去苏小鹏家打听成华波的事。初中时和成华波关系一般,并没太多交集,但作为第一个去世的同学,我还是很关心事情的真伪和缘由。印象中,他是个木讷不大多说话的人,在班上的存在感不强,老实的程度也只有自己受欺负的份,很难想象他会与别人吵架,还做出如此过激的行为。事情听说几天了,我仍觉得不可置信。
苏小鹏也从其他渠道听说了此事,道听途说。有一种说法是他和班上一个女生谈恋爱被学校开大会当众点名批评,他态度坚决、拒不承认错误被学校劝退,回家后他家里人为了要他与女生断绝关系让他南下去打工,他不同意,被关在屋子里好几天,最终喝了家里的除草剂,到医院抢救没救回来。另有一种说法是他有个弟弟成绩比他好,他家里经济条件有限,看他成绩不好,他爸妈就打算让他退学去南方打工,供他弟弟上学。据说因为某个女生邻居,他不想去遥远的南方打工,和家里起了争执,被他爸妈打骂并关在屋里好几天,最终喝了老鼠药,被发现时人已经断气,没去医院抢救。也有说不是他爸妈把他关起来的,是他自己绝食,自己关的自己。还有说的确是因为一个女的,但那个女的不是同学,也不是邻居,而是一个年纪大他很多的女人。
各种说法,都不太真切,但各种说法都有的共通点是退学、打工、关在屋里、服毒、有一个女的,结果都是人没了。这些共通点经人们想象、发挥、口口相传,能形成无数个版本的“事件经过”,真相已无从分辨。
无论真相是什么,结果却是板上钉钉:就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和苏小鹏一阵唏嘘,心头堵得慌,话却无从说起。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所在,四周看上去空空如也,却存在诸多无形的压力和壁垒,让我们走在既定的轨道上,说既定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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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在语文课本里读到一些文章,其中心思想被归纳为“批判了吃人的封建礼教”、“封建思想扼杀了进步思想”,乍一看觉得文章里写的事离我们好遥远,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年代了,感觉应该不会再发生唾沫星子淹死人的事了。而事实是,古老的故事换汤不换药地以新的形式仍在我们身边不断上演:棒打鸳鸯、催婚、催生、人肉搜索、网络暴力……
李文秀退学后一共见过她两次。一次是高三,她爸过世一段时间后,她到学校来看老同学,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穿衣打扮与在校时的学生模样完全不同,廉价的西服衬衣套装加皱吧的窄裙,耳朵上坠着不算太夸张的耳坠子,肩头挎着个颜色有些艳俗的小包,完全一个社会人。另一次是又过了一年多后,大一的暑假,她结婚请了一些相熟的高中同学去她老家送她出阁。
那天,我和孙艺婷、吴雪华、何斌、乐为他们好几个人一起去了她家。挺偏远的一个农村,先坐客车到镇上,然后转车坐了个三蹦子去她们大队,三蹦子在路上坏了,搭上一辆路过的手扶拖拉机,在离她家比较近的地方下了拖拉机又步行了几里田间小路才走到。我们一行人一大早出发,快到中午时才到。她家一排三间的小土坯房是正房,拐角有一间放杂物的小矮房紧挨着茅厕,拐出的7字形正好围出个还算宽敞的晒场,晒场上铺满了裹着荚的豆子,正午的阳光一晒,豆子们迫不及待地从裂开缝的荚里蹦出来,崩到晒场的水泥地上,噼里啪啦作响。正房的窗户和门上贴着几个大红的喜字,却没什么人。经打听才知道我们来晚了,没赶上送亲,除了这个帮她家守门的亲戚,其他人都送亲去婆家了。她婆家倒也不远,是同村的另一家。
在她家亲戚的陪同下,我们一行人到了她婆家,类似的一排三间的砖瓦房和晒场,晒场旁有几棵高大的杨树。比她家热闹一些,到处贴着大红喜字,屋外的晒场上到处散落着红鞭炮碎,在鞭炮渣上摆着四五张铺着红布的大圆桌,旁边是临时搭的炉灶和备菜区,桌上已经摆上了四碟凉菜,热菜在陆续上桌,桌边围坐着吃喜酒的人,空气里充满了浓重的硝烟、硫磺味。文秀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棉质连衣裙穿梭于席间招呼客人,身边跟着一个其貌不扬、穿着廉价黑色西服套装的男子,衣服有些宽大,不太合身。我们跟文秀打招呼,她把我们让进主屋的席上,调出几个位子给我们坐,然后又匆匆去招呼别人。席面有荤有素,有鱼有肉,一共十来个菜把桌面挤得满满当当,我捧着碗筷看着一桌的菜却很难下箸,似乎还没吃就已经饱了。看文秀忙碌的身影和周围都不熟悉的人,我们几个粗略吃了点饭菜便告辞返程。回程的路上,我脑子里不断闪现这场婚礼的细节,各种疑问和可惜不断冒出:她这么就把自己嫁了?之后一辈子要过的日子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吗?……大家也都不怎么言语,估计和我一样震惊于参加的第一个同学婚礼竟如此简陋、粗放。
再之后,听说文秀早早地生了个儿子,老公没做什么正经营生,还时常喝醉酒回家打她,清醒过来又跪地认错、痛哭流涕,家里老人总是劝她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他认错的份上忍忍。被打了很多次之后,她实在忍受不了他反复认错却并不悔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离婚。那个男人听说她要离婚,对她打得越发厉害起来,无论是否喝酒,想起来就对她一顿暴打。她开始带着孩子逃离,躲到市里、逃到省里,然后那个男人就追到市里或者省里,总能找到她,找到后不是暴打就是跪地求她回家。我大学毕业前听说她逃到了帝都,然后班上所有人都失去了她的消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她究竟有没有成功逃离那个男人,有没有成为班上第一个离婚的同学,又或者她是否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