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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天子特使谢大人端的一副好相貌,却也摆明了是个很不好应付的人。
那俊秀的青年举止有礼,温声雅言,却将上国风范、天子恩荣展现得淋漓尽致,看那被俘而来得巅族部落头领是如何唯唯诺诺,就知道他们受到了怎样的心灵震撼。
连云岚都有些咋舌,他与贵胄门阀皆有交,听说这位年轻有为的谢探花是寒门出身,不料却有这一派世家天成的清贵之态,难怪皇帝倚重他,世家也青睐他,他在朝上吃得那么开。
不过,要绿衣来说,谢归尘身上的矛盾感不止于此。
他不是简单地适应朝堂虞诈,更像一具华丽的傀儡、一朵内心枯萎的花,没有信念,只有执念,为此,认真又不认真地扮作符合世间期待的样子。
她为什么会看穿他呢。
因为她也一样。
在这个世界,她没有任何在意的事物,只死抱着过去遥不可及的光明不放,让现在深陷于黑暗的自己不至于空心崩溃。
所以,她才能展露出还算光鲜的样子,好像一切如常。
这位谢大人不知凭借何种目的支撑至今,但他所追求的似乎不够强大和坚定,令他还是泄露出了灵魂深处的颓败和迷惘。
绿衣很快就没有余力随想了。
她不妙地发现,这位谢大人应该也认识她。
明明她纱罩加面,云岚佐证重复了先前的解释,得到了谢特使的认可,但这位特使的目光还总是似有若无地停留在她的身上。
直到云岚的母亲义安夫人假咳一声。
谢大人才收敛了视线并告罪:“抱歉,这位绿衣姑娘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他面对堂上众人听了这话更加异样的目光,不得不苦笑着继续解释。
“这位故人于我十分重要,是尊长宠爱的小辈,无奈佳人早逝,令人痛心。我观姑娘身形仪态与故人像极,不禁失态了。”
他看向绿衣,不死心地问:“不知姑娘家住何处?可有样貌相似的姐妹?“
义安夫人叹息:“大人这是何意?您家住江南,尊长俱已显贵,绿衣姑娘少得隐居神医授业,及长游历江湖,与您及家人隔着南北和门楣,如何能有半分干系?“
谢归尘也叹息一声:“夫人说得很是,是我过于急切了。“
绿衣道:“大人言重。都是大人的孝心。“
谢归尘笑笑,转移了话题。
谢归尘也不是无事找茬,寻常见到人有相似,最多心里感叹一番就算,奈何他先前所言半真半假,那要他寻人的尊长是当今皇帝,点名了要他寻与柔安公主相似之人,那他就不得不较真过问了。
说来,此事确实蹊跷得很。
从来天意难测,何况当今这位天子更是心思深沉的翘楚。
然而,即便他有毁天灭日之愿,不惮揣摩圣意,也对皇帝的这桩命令实在摸不到头脑。
毫无疑问,柔安公主香消玉殒了。他当初也随同查验的,没有任何疑点。
皇帝找一个相似的人,又有何目的呢?
端慧公主已经嫁入蛮国了,不管她自己如何作想,在两国朝廷看来,这桩和亲已是成了,蛮王也不会对素未谋面的已逝公主钟情,皇帝也没必要再找一个送过去。
除此之外,他暂时也想不到与公主相似之人还能有什么其他用途了。
既然湍州牧云家有意相护,那他也不必太不识时务。
而他出于与柔安公主的渊源,也不太愿意为难这上阵立功的女流,干脆揭过不谈了。
除了先前与蛮王求情不成的遗憾与愧疚,以及同其表亲的朋友和同门之谊,他幼时也同公主有过一些她未必知晓的旧议。
他的母亲,曾动念为他求娶柔安公主,换言之,他曾可能与她成为缔结秦晋之盟的夫妻。
当然,这桩亲事,他的父祖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公主的驸马不可能参政,他尚主,即断了自己的功名路。
他的祖父和父亲自矜帝师之家,以鞠躬尽瘁辅佐皇帝为己任,绝不可能容许他浪费才干不为天家效力。
他的母亲敏感多思,听闻皇帝是一个格外专断的人,总担心他们这桃李遍及士林的世家碍了天子的眼。青云路断了就断了,总比脖子断了强。
他依稀记得,那是家中变故发生前的最后一个风日晴和的春天,母亲在桃花树下摸着他的头,同他讲述当初作为女官入宫陪伴教习远来乍到的贵妃的日子。
“贵妃是脾气顶好的人,性情可爱,待我们都很和气,她容颜绝世,仪态万方,柔安公主得她教养,一定也是一位冠绝天下的淑女,与我的好孩子正是天作之合。“
他后来也想到,贵妃受宠,又有苏家为亲,母亲是希望这位公主妻子在大厦颓塌时也能护他周全。
此事并无下文。
父祖还未松口,谢家就被以莫须有的谋逆罪名诛了满门。
呵,陛下自己为了亲政亲手捧出的大将军,等他立下累累战功,就又扣上谋反的帽子,顺带将文官中的威胁也一同摘除。
他有时看着在昔日大将军倒下后起来的忠武大将军,在心里慨叹,这是不是又是天子心术的伎俩重演呢。
母亲天资过人,看穿了父亲和祖父都没能看穿的现实,还为他留了一条生路,她的逝去最令他伤怀。而母亲给予他的过往欢愉,也是他格外珍贵的回忆,连带参与其中的柔安公主,也让心死的他愿意额外分出一分善意。
逝者已矣,那便在生者身上多补几分罢。
功臣嘉奖完毕,谢归尘回到了州府招待的院子。
随从递上一封急信。
谢归尘看着手中的海棠笺,闻到其上氤氲的宫香,不禁冷笑。
他不必拆开这封未署名的书信,就知道只有那位心比天高又不安于室的端慧公主,不,现在该称蛮国王妃,会浪费嫁妆寄出这么一封通篇异想天开的废信。
他有时自嘲,他是个疯子。
不料这位锦衣玉食的皇后嫡出公主,不仅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