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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所在的监管者驻地被一整队近卫步兵保护着,但即便如此,卡琳也没解除旅店内的陷阱。对劳伦斯来说,这种程度的警戒也只能让他稍微安心一点。
劳伦斯已经好久没卸下盔甲了,他就坐在椅子上,拄着长剑,用被手铠遮蔽的指尖抚摸着剑柄上的划痕。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墙壁,等待着某个从阴影中蹿出的恶徒出现。
他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手掌被钉穿的疼痛并不能反映他灵魂所受的残害。是的,一整队近卫军驻守在旅店外,旅店里星罗棋布的陷阱和障碍也会阻挡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好容易他才扑灭了被害妄想,但新的忧虑总会重新出现。阴谋,这种亵渎的恐惧在迷茫中发酵,让狂躁不安的余烬被焦虑之瘾煽旺。提心吊胆的疲惫让他度日如年,但尽管如此,他最多也只敢眯着眼小憩片刻。
菲丽丝躺在他身旁的床上,像啜泣似的喘息着。劳伦斯看不到她紧闭的双眸背后有许多梦魇般的怪物正在起舞,发出狞笑。他只能腾出一只手,握住菲丽丝满是冷汗的掌心,祈祷这样做能让她好受点。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每次菲丽丝都会痛苦地梦呓一会,然后沉沉睡去。那些含糊的呢喃和呓语总会让劳伦斯脑中的幻梦变得更加可怖,毫无疑问,这种折磨快把他逼疯了。
可他偏偏什么都做不了——奥兰多公爵不许他离开旅店。非常时期,卡琳也没再逼迫他练习剑术或学习知识。唐纳德倒是在今天早上派人送来了一封慰问信,但也只是这样了,因为公爵的长子也遇到了麻烦,抽不开身。目前,有几千个从兰斯各地逃到西境的难民来到了茶花领,为他们解决食宿问题,分配工作等全部重担都压在了唐纳德的肩头。另外,有少量士兵换装了第一批附魔武器,唐纳德还要为这些士兵制定训练方案,以尽快让他们熟练地使用附魔武器。据信上描述,这些珍贵的军备使领地的防卫力量上升了好几个档次。如果一切顺风顺水,不出半年,所有驻扎在茶花领的士兵都能换装附魔武器。
这是信中唯一一个好消息了。从一些难民口中得知,还有更多难民在陆续逃往西境。虽然唐纳德没在信中抱怨什么,但从潦草的字迹和歪歪扭扭的封蜡上看,不难想象唐纳德此刻的心情应该不会太好。单是新增人口的协调就已困难重重,更别说与日俱增的琐碎事务会有多熬人了。每天都有难民越过封锁线,源源不断地涌入西境,那些运载粮食、牲畜、家具或其他破烂玩意的车辆组成了庞大的车队,几乎把每片人迹罕至的草地都碾出了一条小路。所有惊慌的难民都是奔着奥兰多公爵的名号来的,但大多数人都被高昂的入城税挡在了自由之城外,他们只得前往茶花领碰运气。一想到唐纳德每天面对的是数以千计的流浪者,以及各种五花八门的杂务,劳伦斯就突然松了口气。幸好他不在茶花领,不然处理这些没完没了的麻烦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也许唐纳德很乐于接受这份重担,因为他生来就能扮演如此繁忙的角色。长期耳濡目染父亲的工作,并逐渐理解他每个行为背后的意义,让唐纳德处理起任何事务都得心应手。尽管父亲不止一次提过唐纳德只是自己和阿蒂亚伯爵千金在王宫后花园里的激情产物,但不可否认的是,唐纳德的确靠着聪明的头脑和顽强的意志力学会了许多父亲想让他掌握的技能。
恰好,这些技能都是劳伦斯所无从领会的。
在烛灯微弱的光芒下,阴影仿佛活了过来,令人不安地生长着,迫使劳伦斯不敢合眼安眠。因为抓着菲丽丝的手,过度潮湿的掌心在高温下变得粘腻,让劳伦斯感觉非常不舒服。
但劳伦斯不敢动,因为他不愿辜负别人的期望。许多人都在等他,等他变强,等他长大,成为一个伟大的英雄。
所以他连手都没有抽走,只是愣愣地坐在黑暗中,默念着‘忍耐也是成长的一环’。
当然,他也不想把手抽走,因为除了愧疚还有别的原因。
他对菲丽丝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系:他能体会到她的感受,知晓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他们的灵魂便渗入了对方的骨血里。这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让劳伦斯下意识觉得,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再分开了。也许劳伦斯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寄托灵魂’这个概念的分量有多沉重,除了少数神职人员和立下血誓的人外,没人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事实上劳伦斯自己也讲不清楚,但不知怎么的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菲丽丝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不仅仅是削弱了劳伦斯的感知,它还牵动了一些难以言喻却极为重要的东西——勇气、理智、爱欲,甚至是生命力。
即使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劳伦斯也必须相信他的确是戴上了枷锁。他没法不去相信,如果菲丽丝遭遇什么不测,他也会死去,或者落得比死亡更悲惨的下场。
这一结论对他打击最大。守护骑士的道路一直是艰苦的,对心灵和身体都是一种考验,尤其是现在这种如坐针毡的痛苦情况。劳伦斯又在黑暗中听到了来自菲丽丝梦中的痛苦尖叫,他惊醒过来,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快速打量着每个黑暗的角落。他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因为浓稠的黑暗已经撕破了帷幕,并挣扎着要变成某种有形的怪物。现在劳伦斯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忍受尖叫,并保持理智,不让颅内剧烈搏动的血管爆裂。
“深呼吸。”
劳伦斯都没察觉到什么时候卡琳来到了地下密室,但他本能地点了点头,并张大嘴,用力吸了一口气。
尖叫消失了。
“差不多去吃点东西吧,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一周你就可以出门了。”
“你觉得我还有心思吃东西吗?”劳伦斯低声问道,他控制住情绪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愤怒。
“那就喝点水,然后睡一会吧。当你觉得对什么事束手无策的时候,就先保护好自己。”
劳伦斯吐出一口气,纹丝不动,他拒绝了卡琳的提议。
“生存是每个人的首要目标,如果你虚弱到连敌人在哪都看不清,那该怎么保护那小姑娘呢?”卡琳平静地说,“这是事实。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这并不是你折磨自己的理由。”
“那就等会再说。”劳伦斯还没从尖叫中彻底缓过来。
“现在就去。”
劳伦斯知道卡琳说得没错,但他偏偏又不想承认自己的虚弱,所以这句毫不客气的命令听起来既真实又冷酷。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一场风暴的中心,四周掀起的滔天巨浪正用各种污秽混沌的触须渗透他的精神。仅仅是来自噩梦中的尖叫,就已经让他快要不堪重负。他甚至敢说,没人能独自忍受这种精神折磨,因为只有陷入疯狂的将死之人才不会畏惧来自深渊的回声。
“习惯以后就没事了。”卡琳看出了劳伦斯的疲惫,她没再催促,只是轻轻摸了摸劳伦斯的头,“这一切我都见过,比你刚才感受到的要更污秽。”
劳伦斯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去吧。”卡琳重复道,“这要不了你的命。去休息吧,在你醒来之前我会替你照顾她的。”
劳伦斯看了卡琳一会。他一直把卡琳当作神通广大的导师,但怎么会…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她是不是真的无所不能?还是这仅仅是为了让他安心所做的伪装?
猜测是没有用的,因为劳伦斯只用了一秒钟就意识到他不该怀疑。想到这,他便有片刻的自责——他目睹了卡琳在搏斗中受伤,并因此事影响了自己的判断。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理应知道卡琳有多么强大,更该清楚她毫不妥协的倔脾气。
“谢谢您。”
劳伦斯起身,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僵硬的双腿向地上走去。令人意外的是,在他即将离开地下的时候,烛灯一齐熄灭了。他想了想,决定回身替卡琳把熄灭的灯重新点亮,但就在他停下脚步的时候,卡琳的声音从黑暗中响了起来。
“不用管我,黑暗是我的盟友。”
“但是…”劳伦斯无法从黑暗中辨别卡琳的位置,地下空间里的回声音效让他打消了面朝卡琳说话的念头。他无法确定卡琳的位置,哪怕现在她就站在他身后,忧心忡忡地打量着他。
“没什么但是,放心去吧。”
劳伦斯顿了顿,他觉得卡琳的声音异常沉闷,听起来就像从沼泽里挖出的腐烂死鱼一样让人浑身难受。
好吧…他叹了口气,扶着墙壁去寻通往地上的路了。
然后他不再思考,他也没听见任何声音,他的脚步在令人不安的黑暗中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