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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她已归位,往世的劫难于她而言不过云烟,可她依然记得,那一世她临死时是含着怨的,说不上恨,但的确曾怨过寂子叙为何会那样心狠手辣。
梦很真实。那世的最后一幕在她脑中徐徐铺开。
雨潇峰顶,寂子叙要渡劫,她为他护法,降下的雷却非普通天雷,竟被动了手脚,雷中藏了夺魂的大阵。她因对寂子叙全无戒心,被他施术困在了原地,任那十八道夺魂雷劈砍在身,魂魄硬生生被天雷挤出躯体。
在魂魄离体的前夕,温芙的双生哥哥温宓一袭青衫悠悠然自几步外的巨石后转出,来到了寂子叙身边,桃花眼笑看向痛苦挣扎的她:“似乎快成了……将芙儿的魂换入她的躯体,继承她的修为,便一定能瞒过幽冥和天庭。如此,芙儿不仅能回来,还能同你一起修行,一道成仙,真正与你双宿双飞。”他的手搭上寂子叙的肩,笑着催促,“子叙,只差最后一道天雷了。”
寂子叙漠然地闭上眼,单手结印,引下了最后一道天雷。
那之前,她并不能想象,她教养长大的这个孩子,有一天会对她流露出如此冰冷的表情,对她使出如此狠毒的手段,她又做错什么了呢,她不过……
梦到这里,她惊醒了,身体微僵,仿佛仍能感受到夺魂雷劈在身上的痛楚。
夜深之时,人心最是脆弱易感。
祖媞睁开眼睛,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心中微觉荒凉。那一世,她来这世间,原本是来历情劫的,一世几百年过去,情劫之类她无甚体会,却深深感受到了被信任之人背叛的疼痛。这种痛,是她前十五世都不曾深刻感受过的,以致如今想起,心中仍觉郁窒。
她想给自己倒杯茶,一动,手却碰到了枕边的铜镜,按上了镜柄的红宝石。她愣了一下,手刚移开,连宋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阿玉?”像是睡梦中被吵醒了,叫她的名字时,尾末含着一点鼻音。
她应了一声。
青年的声音变得清醒了许多:“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柔声询问响在这静夜里,不知为何,竟使她感到了委屈。她含糊地嗯了一声,将正对着帐顶的镜面翻了过去。方从梦中惊醒,她样子不大好,不想让他看到。做完这个动作后,她才低声地、闷闷地、带着一点告状意味地同他说:“我做了噩梦。”
察觉到她的低落,他轻声问她:“什么噩梦?”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素被,默了片刻,答非所问道:“小三郎,你会背叛我吗?”
“背叛?”他有些惊讶。
她以为他是不懂她这话的意思,解释道:“就是为了别的人或者别的事,伤害我。”
“我不会。”
连宋不知祖媞究竟梦到了什么,但纵使相隔万里,从她的声音里,他也辨出了她此刻不大对劲,仿佛充满了不安,即便他立刻回答了她他不会背叛她,她也没有安心,静了一会儿,反而问他:“你怎么证明?”
怎么证明?他考虑了片刻,回答她:“你忘了吗,我们立下了噬骨真言,我曾发誓一生都会待你好,若违此誓,将被天火焚身。”他其实并不愿如此说,显得他仿佛是因畏惧被惩罚才对她好一般,可此时她正钻牛角尖,就算对她许诺,她也不会相信,不如让她想起他曾发给她的咒誓。诺言可能会苍白无力,咒言总是真实不虚的。
她唔了一声,像是勉强认可了这个回答,但并不喜欢。
他能想象出她此时可能是抿着嘴的不太满意的模样,便又开口:“阿玉,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没有立刻回答,像是有点犹豫,过了会儿,才道:“那你等等。”
连宋嗯了一声,等着她。
铜镜彼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片刻后,镜子被立了起来,她的脸出现在了镜中。身侧点起了一盏竹灯,灯光并不很亮,柔柔笼住她。她像是刚洗了脸,鬓发和眼睫都有点湿漉漉的,颊旁残留着一点未拭干的水迹,神色有点惶然,可爱又可怜。
自她归位为祖媞后,她什么时候在他面前流露出过这般神情?他几乎是立刻感到心疼。他没有追问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噩梦,为什么瞧着这样难过,只是专注地看着她,沉着坚定地告诉她:“就算没有噬骨真言,我也不会伤害你,对你不好。阿玉,你要相信我,也要记住。”
她的眼突然红了,眼巴巴地隔着镜子望着他,好一会儿,有些哑地叹息了一声:“小三郎,我好想你啊。”
八个字而已。她没有说很多话去向他展示她的心事和委屈,只是叫了他,然后说想他,就让他心软得要命。“嗯。”他低低回答她,“你睡一觉,睡醒了就好了,我很快就来见你。”
她的眉眼很轻地弯了一下,是对他很快就来见她的许诺感到开心的意思,可同时,她也对他“再睡一觉”的提议有所迟疑。“睡着了又做噩梦怎么办?”声音仍有些哑,却也软,很像在撒娇,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到。
“给你装镜子的锦囊里有个储物袋,”他温柔地替她想办法,“里面装了我惯用的香。上次在琴苑小亭,我看你用那个香就睡得很好,所以给你准备了一匣,你待会儿取出来燃一丸。”
上次他们在琴苑小亭歇息的那一晚分明没有燃香,又谈何用香。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又反应了片刻,突然明白过来他这含蓄之语指的是什么。那夜他们的确没有燃香,但她躺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的白奇楠香入眠,也的确可称作是用了香。
她还记得第二天早上睡醒之后,发现他竟还没醒,她就装睡了半个时辰,等到他醒来,轻手轻脚将她环着他腰的手拿开放到一旁先起了后,又过了一会儿,她才佯装宿醉醒来,又装作一点也没察觉自己在他怀中睡了一晚的样子,依然自然地同他说话。
彼时她给他俩找的话题就是:“亭中是不是燃了香?和小三郎你惯用的香倒是很像,昨晚我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他也很自然地答她,说“是”,还问她果真睡得很好吗?
因他们曾有过那样的对话,所以她明白,他说的用香指的便是燃香,并无他意。但她深知那夜她实际上是如何用香的,脸立刻红了,她别开了眼,听到他再次开口:“我后日,”停了一下,“不,明日下午我便启程。”
他又一次向她许诺。这许诺令她安心。她抬头看向镜中。青年穿着雪白的明衣靠在床头,黑发散下来,眉眼那般英俊,令人心动,也令人想要依恋。她望着他,他也看着她。他们都不再说话。那静默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的心不知为何跳得飞快,在如同擂鼓的心跳声中,她听到他安抚似的对她说:“好了,去睡吧。”
他这句话来得很及时,她想,再对视下去,她今晚就不用再睡了。怎么还睡得着。她伸手按住胸口,想将那失控的心跳按下去似的,佯装平静地回了他一声:“嗯,那我去燃香了。”
见他点头,她按了按镜柄上的红宝石,他的身影消失在镜中,她收起了镜子。
后半夜,祖媞燃了香。
白奇楠香微甜而凉,致密包裹住她,是属于连宋的气息,让她感到仿佛他就在她身旁。
而后她一夜好眠,的确没有再做任何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