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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太长,我们怕寂寞,人生太短,我们怕来不及。
——张爱玲《半生缘》
服务生早就将一行人的行李送至房间,殷老妇人扫了一眼小女儿的侧脸,说:“筱云留在这儿,帮我把行李整理一下,我和汪先生去咖啡厅谈事。”
殷筱云一直背对着门口,汪柏冬知道她骄纵惯了,今天当着众人的面,也算受了天大的委屈,给她留点时间自己纾解一下也好。他点点头,递出手臂让殷老夫人扶着,一边说:“多年不见,您还是这么时髦。”
殷老夫人依然沉着脸,说出的话却挺俏皮:“怎么,以为我在小地方待久了,进了你们唐家的酒店,就该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连门在哪边都找不着?”
汪柏冬也笑了:“哪儿能呢!不过这么晚了,去咖啡厅,您这也不好喝咖啡吧。”他看着前方的路,状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刚好前阵子容茵那丫头送过来不少好酒,我让人给您煮一份红酒炖雪梨吧。”
殷老夫人半晌没言语。
汪柏冬权当她不反对,拨个电话安排下去。等两人到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经理将二人引到一处风景最佳的位置,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份冒着热气的红酒炖雪梨。
殷老夫人从汪柏冬手里接过盛好一份雪梨的碗,却迟迟没动。半晌,她放下碗,看汪柏冬:“这么多年,你还记着她呢。”
汪柏冬笑着说:“人老了,到我这个年纪,发现自己好像拥有过不少东西,也好像什么都没拥有过。”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就是发现那些记忆,越来越可贵。不多记着点儿自己喜欢的人和事儿,还有什么意思呢?”
殷老夫人说:“也就只有你敢在我这样的老人家面前念叨老。”
汪柏冬说:“反正您一直不怎么待见我,我也就放任自由啦。”
殷老夫人说:“我知道你有话想说。现在我人在这儿,筱云不在,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殷老夫人如此开门见山,汪柏冬却迟迟没接招,只是指了指她面前那碗红酒炖雪梨:“趁热吃,对您咳嗽有好处。这一路舟车劳顿,我看您刚才水都没喝几口。现在那些小辈儿都不在,您呐,也就放轻松点儿。”
殷老夫人看着面前那碗雪梨。红酒应该是上好的红酒,闻着有一股熟透的葡萄味,甜中透着点儿涩,芳香馥郁,秋冬的天气,有咳嗽毛病的人吃些这个最好。
这也是殷筱晴从前最喜欢给她做的一道甜品。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说她的来着?说她就喜欢捣鼓这些外来的玩意儿。说起治咳嗽,红酒再好,哪比得上正宗的川贝炖雪梨呢?筱晴从来不生气,总是说:“这两样都有效,红酒炖金橘也管用,总不能天天紧着一样吃。一天换一个样才有意思。”
无论是长相还是手艺,两个女儿里,筱晴一直是更像她的那一个。筱云也像,可就像她早逝的丈夫曾经打趣说的那样,筱云最像的,就是她那个臭脾气。
可后来啊,男人死了,两个女儿相继长大,她才发现,她和丈夫两个人都看错了。
筱晴看似柔和,可遇到自己真正想坚持的事,那份执拗才真是像透了她。她让姓容的入赘殷家,筱晴不同意,说容生雷是大学教授,是未来的科学家,入赘是上个年代的事,如果两个人真正相爱,懂得尊重彼此,又谈什么入赘不入赘呢?入赘就不会背叛吗?不入赘就不会真诚相待吗?筱晴甚至拿已经过世的父亲和外祖父作比较。为此她平生第一次打了筱晴巴掌。
可如果容生雷不入赘,筱晴不肯担起寄味斋的担子,他们两个结婚生下的孩子不姓殷,寄味斋怎么办?殷家这一大家子以后怎么办?几十年来祖宗的基业,多少代殷家人的奋斗,不论孰对孰错,到了她这一辈,没有了传承,就是她殷琴琴不争气!
殷老夫人面前摆着那碗红酒炖雪梨,时候久了,红酒渐凉,酒气淡了,看着那碗玫瑰色却更稠了,每一滴,都似她化不开的心头血。
少年丧母,中年丧夫,后而丧女,人生最苦的事,她都尝过了。
可到了这一天,她才发现,人生啊,总有更难的事在后头。
比眼看着至亲的人接连去世更痛的,是至亲之人就在眼前,却已形同陌路不肯相认。
汪柏冬让人将红酒端走,小火煨热,重新端上桌。这一回,原本白嫩的雪梨彻底染成了胭脂色,连带没了骨头形状,正适合她这样的老家伙吃,味道又浓,又不费牙齿。
原本三碗的量熬成了这样浓浓的一小碗。一碗吃下去,原本冰凉的脸皮都泛起了麻麻的热意。
殷老夫人抬起头,看汪柏冬:“当年,筱晴要是嫁给你——”
汪柏冬乐了:“您可别这么说,筱晴当年那可是我们这辈人眼中的女神,我想都没这么想过。”
殷老夫人说:“如果。”
汪柏冬脸上的笑意淡去:“假设的事有意义吗?如果,如果筱晴嫁给我,您还是一样的固执,让我入赘,让筱晴接过您手里的担子,一切会和现在有差别?”
殷老夫人不说话。
汪柏冬说:“您觉得问题出在了谁身上?是容生雷?是筱晴?还是容茵那孩子?我知道论辈分论资历,我都不该跟您这么说话,这么多年,也没谁敢在苏城,敢在殷家的女人面前说这个话。可我还是想说。这么多年,您都没觉得自己有哪怕一丁点儿的错吗?您那么逼筱晴,那么苛待容生雷和容茵,那么……”他咬紧了牙齿,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句话,“那么纵容殷筱云,哪怕您明知道,当年那场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老夫人猛地抬起眼,一整晚,她的目光都是锐利的,可没有哪一瞬,她的目光像此刻这样,像冰上的剑,剑尖的血,那么刺眼,那么逼得人无路可退,无言以对。可汪柏冬是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哪会被她一个眼神就唬得不敢说话了?汪柏冬忍不住在心底叹息,换作三十年前,还真说不准,就被这么一个眼神吓得怯了场。
果然人呐,还是要经大世面。
他这么一笑,殷老夫人更急了,喉咙里原本淤堵的痰,连同新熬过一遍红酒的稠,一起卡在喉咙里,憋得她脸色渐红,连咳都咳不出来。
汪柏冬眼疾手快地递过去一杯热白开水,站起身为她抚了抚背,一系列动作完成得格外熟稔。
等到殷老夫人重新喘匀了气,他淡淡地说:“早些年,我也这么照顾过我师父。不过他老人家去得安详,一觉睡过去了,也没遭什么罪。子孙儿女都在,十几个徒弟里面,还在世的,哪怕远在南半球,也都赶了回来。他老人家,也算得上寿终正寝吧。”
殷老夫人眼角挂着一滴泪,脸上还含着尚未喘匀的红,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好你个汪柏冬,到了这一步,连死这件事都抬出来吓唬我了。”
汪柏冬说:“难道您以为我是在拿我师父的死消遣您?还是您自己从没认真琢磨过这事儿。哪天您这么一下过去了,寄味斋留给谁,殷筱云和殷若芙母女要怎么安排寄味斋那些老伙伴,还有殷家那一大家子,您留下的那几间房产怎么分,寄味斋的股权怎么分,您写没写遗嘱?”不等殷老夫人回答,他一口气接下来来了个总结,“我看您是没写。”
殷老夫人这回半晌没说话。
她握着水杯,嘴巴里还有红酒残留的那股涩,她却不敢多喝。到了她这把年纪,吃不能多吃,更不能随意吃,吃多了胃消化不好;喝也不能多喝,不可以敞开了喝,不然用不了几句话的工夫,她就该去卫生间了。
在自家人面前或许还好说,可当着汪柏冬的面,她不愿意服这个软。
许久,她开口,嗓子沙哑:“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汪柏冬说:“殷筱云闹着来平城,也是您默许的。您觉得,到了这一步,您该怎么办?”
殷老夫人一顿,说:“你的意思是……”她垂着眼皮儿,脸色黯然,“我看那位新上任的小唐总,是个有主心骨的,连他老子都做不了他的主儿,我们这些外人,就更难了。”
汪柏冬一语点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默许殷筱云这么折腾,是想包办婚姻呐,还是挟恩图报?”他觑着殷老夫人的脸色,说,“要么您是两者都有?”
他紧跟着哂笑一声,语气里不无嘲弄:“可说起来,这恩也不是殷筱云的恩,是筱晴当年种下的善果。如今他们两个孩子走到一起,筱晴和容先生在天上看着,也很欣慰啊!您做事这么有欠公允,有没有想过筱晴会怎么想?”
放在从前,面对汪柏冬这样不客气的步步紧逼,殷老夫人哪怕不破口大骂,也要拂袖走人的,可现在汪柏冬嘴巴上说得不好听,但能跟她一个老太太在咖啡厅磨叽到这么晚,还能图什么?况且,除了汪柏冬,放眼整个平城,也没谁能帮殷家渡过眼前这个难关了。
殷老夫人放下杯子,看向汪柏冬的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疏离和高傲,她将双手搭在桌上,朝他拱了拱手:“还请汪先生帮殷家一次。”
汪柏冬说:“老夫人,我能帮的,不过是传两句话,解决问题的根源,在您这儿。”
殷老夫人面露难色:“容茵那孩子……”
汪柏冬说:“论辈分,容茵是该叫您一声外祖母,可您不仅没有尽到做外祖母的责任,也没还她一个应得的公道。”
“公道?”殷老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汪先生,您一辈子没成家,恐怕不知道,在一个家里头,许多事是没办法分是非对错的。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做大家长的,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去评判谁对谁错。”
汪柏冬说:“我不评价您的这种想法是对是错,我就说一件事,”汪柏冬竖起了食指,“如果您不在容茵和殷筱云之间做个取舍,那么殷家在平城的路,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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