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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霁表兄……你也来看望老夫人?”
南枝反应过来,杨经栩是邵霁最好的兄弟,如今他还待罪候审,遭受如此大难,却不能亲自为祖母奔丧。邵霁定然是替杨经栩来走一趟的。
邵霁点了点头,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了墓碑前,也恭恭敬敬给国夫人拜了三拜。
令人压抑的沉默蔓延开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懿德夫人是个很好的人。”缄默了好一会儿,邵霁才幽幽地开口,却没有看南枝,只是直视着手里的一个黄桃木雕花砚台。
“我少年时期就和经栩认识了,总爱缠着他,杨相不待见我,我表面无所谓,心里还是有气的。但我还是喜欢没事就往杨府跑。”
因为有老夫人。
那个时候,娘已经满脑子只想着奚屿安了,爹的生意正是最紧要的关头,天天忙在外面,人影都见不到。
所有人都把他当个纨绔敷衍,只有懿德夫人,会认真记得他真正喜好的口味,聆听他的话。他生辰的时候,别人送的都是金玉古玩,唯有国夫人,送了他之前提到的砚台。
听完卲霁的话,南枝没有言语。
雨淋在他的身上,他却毫不在意,打湿的鬓发沾在脸颊,犹如伤痕。
“是我多话了。”他站起身来,语气又变得轻松,“南枝表妹,这些话你可别告诉阿越,省得那小子看我的笑话。”
南枝盯着他变得更加瘦削锋利的肩膀轮廓:“表哥这些日子,还好吗?”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太仆寺的活实在太麻烦了,我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哪里应付得过来。”邵霁笑了笑,眼睛却很平静,“好了,我走了,不打扰你和懿德夫人说话。反正也是顺带着替经栩走一趟。”
杨经栩如今虽然被绍永帝免去了罪责,却仍然被禁闭看管起来。邵霁凭着公主之子的身份看望他,也只是当着禁军卫兵的面,寒暄了几句。
原本清贵无双的好友,竟然蓬头垢面地枯坐在稻草堆里,因为长久没有打理,下颔也冒出了深浅不一的胡茬。唯有那双阴柔的眼睛,看不出任何颓唐和难过,始终是坚定而无悔的。
当得知懿德夫人的选择后,他缓缓闭上了眼,整个人竭力压抑着颤抖和心悸,最后只说了一句:“还请邵兄以个人的名义,替我送祖母一送。”
以个人的名义,而不是以杨经栩或者杨经栩友人的名义。只因为他对自己的所为无悔,但对这个祖母还是有愧。
南枝犹豫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我听说,当日叶荥认罪,叶家女指控的时候,流程上是有问题的。杨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本可以以此为由,若阻拦了,杨家未必不能找到反击的余地?”
“谁知道呢?还有人说,在姚九思把叶家人送回京城之前,经栩就已经先一步和皇帝陈说实情了。”邵霁似笑非笑。
不然杨三郎下狱之前,也不会恨毒了这个弟弟,那样发疯,直接往经栩的耳朵重咬一口,让他的伤口到现在还在流血。
杨经栩这一生中,有两样最为看中的事情。
一件是秉公执法的初心,刑罚綦省,威行如流,只论公道不论人情;一件便是生他养他二十余载,捧他坐到这个位置的本家家族。
“祖母,如果有一件事,必须从它们二者之间做出选择,舍其一,孙儿该如何是好?”
那日他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他选择了这条无情无义的公理之路,就必须舍弃所谓的私情。
南枝只想问最后一句:“表哥,您最后去见杨公子的时候,除了看望国夫人以外,他还有没有别的话要你转述给另外一个人。”
“没有。”邵霁一字一句,坦然地直视着她,“一个字也没有。”
“好,我明白了。”
他要舍私情,灭人欲,从此之后,世间不会再有什么成为他的缺点,让他处决的刀变慢了。
南枝这一刻才明白,邱筝年那些话的真正含义。
“这世上有些人可以有情饮水饱,有些人却不行。我和他处事观念,太多不合之处,又都不愿意为彼此的原则让步,即使在一起也会痛苦。”
从一开始,邱筝年选择断情,并不是因为认为杨经栩是和他父亲一流的伪君子,权欲熏心。恰恰相反,她是太爱这个人,也太了解他,明白他的正义,也懂他的无情。
一只雀儿栖息在枝头,被雨水打湿了羽翼,狼狈地抖了抖身体。
窗下,邱筝年正提笔写着什么。
最后一笔写完,她没有看一眼,便直接点燃了纸页,看温柔的火苗将那封悉心写了许久的信笺慢慢烧毁,化为灰烬。
从十六岁开始,每一天她都在写这样一封信,却没有寄出去一封,总是在收笔后,就决然地烧掉了。没有一丝后悔,也没有一丝惋惜。
“阿绿,问问护卫,有人来拜访或者留下什么东西吗?”邱筝年枯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问了出口。
阿绿急匆匆地奔了出去问话,又快步赶回来,疑惑地挠了挠头:“回大小姐,没有。”
小姐今天都问了几回了?到底是在等谁的消息?也不说清楚,万一护卫们傻乎乎地漏掉了可怎么办?
“小姐,到底是哪位贵客?不如阿绿再打听打听?”
“不用了。”邱筝年竟然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他还是那个他,从来都没有变过。
今日,这便是最后一封了。
“阿绿,准备好衣裳和钗环,明天须得赴长公主的约。”她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邱筝年不是傻子,甚至算得上眼清目明,若说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长公主在十八家商行联合的事情之后,就对自己青眼有加,常常邀请她做客,还旁敲侧击阿弟的学业和打算,这么久了,也该回过味来了。
前几日,叔父叔母的话可不算委婉。
她倒不是因为害怕这些亲戚相逼,所以想拿亲事离开邱府。
如今手里几家生意在南枝和卫大哥的帮助下,都有了起色,她手头着实宽裕了不少,根本不用府里的花销,来去皆是自由。
阿弟在国子监的学业也十分顺畅,听说荀励安先生读了他做的文章,还有意收他做学生。一切都朝着极好的方向转变,比几年前的孤立无援,不知道轻松到哪去。
她只是累了。
如今尘埃落定,也确实该步入一段新的征程了。
定远将军的大名,她在闺中也是有所耳闻的。大怙关一役后,更是钦佩不已,甚至还特意做了一篇赋。这样的好男儿,堪称佳配,长公主瞧得起她,是她的荣幸。
虽然没有情,但世家女子的婚姻本就是场交易。祖父年迈,眼下还没有重回中枢的意思,邱氏虽然不算式微,但长久来看,情况不妙。若能嫁入郑国公府,对邱氏也好,对阿弟也好,对她本人也好,都百利而无一害。
“将公主赐的那枚金腰芍药簪拿出来。”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邱筝年的眼神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