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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盛夏七月,外面骄阳似火,马路最高达到四十度。都建尹的阳光屋里虽开了空调(可能考虑客人光临临时开的),温度控制在三十度左右,他还穿着加厚茄克衫,双手插在兜里。
“年轻有为的白市长,早就想见,今日心愿得偿。”
见白钰进来,都建尹在保姆搀扶下从躺椅爬起来,主动握手笑道,声音低沉而浑厚与都业淳非常相似。
双方坐下来寒暄一番,白钰不经意笑道:“去年跟业淳书计喝茶还相约再见,但今年都忙得无暇分身错失良机,等他回来请首长通知我,一定要补上那道茶。”
都建尹半躺半倚道:“他呀就讲究新茶什么的,我是觉得无趣……白市长离开湎泷,小周感觉压力很大,上次还在我面前说现在方知当一把手不容易,嗬嗬嗬……”
周沐,真是绕不开的话题。
但都建尹撇开“无趣的都业淳”转谈周沐,有着双重含义:一是周沐当前以市长之职代主持湎泷工作,名不正言不顺,希望白钰以上任市委书计身份力挺;二是用“小周”说的话半道歉半和解,抹去过去搭班子时的不愉快。
然则都建尹不知道也是周沐没脸说的是,随着那夜疯狂,两人的疙瘩已经不是问题,而必须共同、万般谨慎地掩盖那桩惊天隐秘,万一抖露出来将是天翻地覆、万劫不复。
白钰略加思忖,道:“我在湎泷主导的港口改制和环球影视城两桩工作得到周市长大力支持,团结协作的才是湎泷取得历史突破的强大动力……”
他故意出现语法错误把“历史性突破”说成“历史突破”,实在潜意识里不愿把周沐与“性”字相联系。
“我觉得周市长完全能够正式把湎泷的重担挑起来,上月申委领导谈话我也是这么说的,”白钰续道,“后期我会继续此事,毕竟事关港口改革、重大项目和重点工程的衔接,我心里一直牵挂湎泷后续发展。”
答应再推一把。
都建尹满意地笑了笑,其实以他的地位级别,以岭南都家的势力和影响力,白钰说与不说有什么打紧?
都建尹不在意白钰说的效果,而在意他肯不肯说,归根结底关系到态度问题。
“勋城很大,名副其实的超级城市……”
都建尹慢吞吞道,“在勋城这样的城市方觉人的渺小,个体所能发挥的力量有时候……根本感觉不到力量。中国人讲究内家功夫,发乎意念的、蕴含天地精华的内劲,滋生于呼吸之间,道法自然。”
白钰微笑道:“内功和中医同属中华宝贵的文化遗产,在岭南地区都保存得很好。”
“中医我不太信,”都建尹出乎意料道,“白市长看我一身病,要给鬼鬼神神的中医治不知要走多少弯路,喝多少难闻的汤剂。我的理念很简单,别跟我玩虚的什么脾虚胃弱气血两亏,给我看数据、报告、影像资料,我的病怎么治起码要把我讲懂了得到我认可,是不是?今天说亏明天说不亏,你怎么证明?”
哦!
白钰蓦地醒悟,勋城堪与岭南都家对抗的都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医世家,包括柏家、萧家、郑家,都建尹自然对中医没好印象了。
“首长有最好的医疗团队和最先进的药品器械,”白钰含蓄地说,“普通老百姓都挂不上大医院专家号,更不用说行之有效的持续治疗——就算千辛万苦挂到专家号有的甚至出高价从黄牛手里买,真正坐到专家面前说不到五分钟十句话一百个字,再想多问就喊‘下一位’,当然专家也没办法,以前一天20个号现在100个号还要加塞……”
都建尹是真的不知道这些情况,面露惊异之色道:“是吗?怪不得每次看专家团队都很疲惫的样子,工作压力太大了。”
白钰道:“但能接受专家问诊治疗的还是极少数,老百姓在西医得不到有效治疗或者看不到希望,急医乱投医自然而然跑到中医那边寻求安慰。如首长所说,中医从来不会象西医那样给出明确说法,能治,还是不能治,反正所有病都阴阳失调……”
“哈哈哈哈……”
都建尹忍俊不禁,指着白钰笑道,“原来白市长也精通中医,有意思,有意思。”
却听出白钰并不完全赞同自己,而隐晦地站在老百姓角度支持中医的存在。很正常,如果白钰事事毫无原则地一味附和谄谀,那他就不是白钰,自己也没有见的必要。
“不精通不精通,其实我在中医手上吃过好几次苦……”
白钰倒没说谎,凤花花的虎骨酒、穆爷爷神出鬼没的配方简直匪夷所思,“岭南的食疗也蕴含中医精华,但我吃不惯,说来还是有点水土不服啊。”
后半句话在官场谈话当中叫做“转场”,作用是主要递话给对方。
都建尹何等老辣精明,当即稳稳接过话题,道:“外省干部到岭南首先面临水土不服问题,环境、气候、风俗习惯等等,但最主要还是人际关系,人是第一生产力嘛。北方朋友之间喝酒,南方朋友之间喝茶;北方朋友之间借钱不肯打收条,不然不借,收条在他们眼里等于不够哥儿们;南方朋友之间借钱连利益都要算清楚,你收下我才安心下次还能借……”
白钰也笑道:“我们家都开皮卡买几吨大白菜窖着,到南方一颗白菜左切右切拆开来卖,公文包都搁得下,差异实在太大了。”
“同样当领导也得入乡随俗,因地制宜顺应民意和环境,磕磕碰碰这个不入眼那个不满意,长此以往难以立足!”
都建尹似在影射又没挑明,富有深意瞅瞅白钰道,“岭南风水养人可就是出不了大领导,希望白市长打破这个魔咒,哈哈哈哈……”
白钰赶紧道:“首长就是大领导!何况岭南地区出的名人将帅太多太多,数不胜数。”
“谈到大领导,前两天来了位真的,”都建尹笑哈哈道,“现在人回京了可以解密了,是二号范首长。”
“范首长出访归来途经勋城指导工作?”白钰虽已从新闻里看到相关报道却装得第一次听说。
“对暨南前期工作不满意呀,应该是公开的秘密吧,从白市长这拨人事调整都能看得出,”都建尹叹息道,“过去暨南蒸蒸日上,怎么可能从外省调干部?都是出省支援还未必乐意。当然是白市长的机会,也是挑战,偌大的勋城当家不易啊。”
白钰恭敬道:“请首长指点,这也是我此行代表市委市正府专程探望您之外的一个小小私心。”
都建尹眼露欣赏之色——领导眼神可以随时切换到想到表达的情绪,有时喜悦,有时慈爱,有时温和,有时斥责,有时失望。眼神就是眼神,并不代表内心真实想法,如此时就必须欣赏:
“白市长谦虚了,嗯,不过年轻干部谦虚总比骄傲好,有利于自身成长进步嘛。勋城的家怎么当,我不在其局难言真味,就以……就以普通市民提点意见建议吧!”
都建尹道,“白市长知道勋城老百姓最怕什么?新领导上任后走马观花看一圈总会嫌弃老城区太破旧、基础设施太落后,然后手一挥要拆迁改造。哎,人家欧美建筑两三百年仍在用,华盛顿主大街从建成到现在连名字都一样,勋城怎么就做不到?每座城市都有特定的文化底蕴并一代代传承,所以才能看到明代书院、清代祠堂,所以这些难道非得毁在我们这代人手里?”
“凡列入文物保护清单的古建筑谁也不能动,这是原则,”白钰表态道,“湎泷郑家引凤楼被烧毁,我主动提出财正拨款协助重建,此项工作后来在周市长关心下得以实施。”
“古建筑,近现代有历史意义、艺术价值的都得珍惜,”都建尹道,“沙芫厝一颗1200年的大榕树,某领导看到树根占了河道下令向后移50米,移是移了,千年古树也死了——人挪活树挪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懂么?有些领导真是级别越高越愚蠢!”
白钰道:“我记下首长的指示了,城市建设特别旧城改造必须重视文化遗产和文化传承,避免粗暴无序的大拆大建。向首长汇报,目前俞书计和我分别在不同场合中止了个别工程项目,待审批的旧城改造项目也暂停审批,就是想先冷静下来,更加全面和科学地进行有体系、前瞻性规划,争取不走回头路,不搞重复投资和建设。”
“我听说了……”
刚才滔滔不绝的都建尹涉及到现任两位主正领导的动作反倒惜言如金,笑笑道,“当然也不能缚手缚脚,该拆的该建的还得照常进行,刚才只是我作为勋城普通市民的一些想法,供白市长斟酌。”
白钰有意提及“俞书计和我”,都建尹有意只说“白市长”,互动之微妙尽在不言中。
话又说回来,哪个普通市民有机会对市长指手划脚?
都建尹只点到为止提了下古建筑保护问题,其它第三话题一概不谈,接下来天南海北闲聊了十多分钟,白钰以不打扰首长休息为由起身告辞。
白钰正式拜访岭南都家掌门人之行在谈笑风生中圆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