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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寿昌殿里每日都会响起琴声,琴曲每日变化,从未重复。
“五音六律十三徽,龙吟鹤响思庖羲。一弹流水一弹月,水月风生松树枝。”一曲罢了,宋福金点头称赞道,“这琴确和琵琶不同,其声沉郁悠远,令人听之忘俗。”
李家明点头赞同道:“殿下谬赞了,是宫中这琴好。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大圣遗音,果然名不虚传。”
宋福金微笑摆手:“你不必自谦,好琴也需遇到知音。如果不是你,它也就是在这宫中的库房中,徒惹灰尘罢了。要不是永嘉闹着要学琴,我还想不起来它呢。”
李家明笑着说:“郡主天资聪颖,这把琴将来在郡主手中,定能奏响高韵雅音,不负它世间盛名。”
望舒在边上听的眼睛都放了光,急忙跑到了李家明面前,摇着李家明的胳膊说道:“师傅快教我!”
李家明笑着摇了头摇头:“郡主虽然聪慧,但年龄尚小,还不能学习指法。不过曲子已经可以识别了,我每日弹的琴曲,郡主都要仔细去听,先学懂曲子,以后再加上指法,弹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望舒伸出自己的小手看了又看,又放到琴上比了比:“原来还不能弹啊?唉!”
宋福金笑着劝道:“永嘉,欲速则不达。凡事都要慢慢来,打好根基,方能大成。”
望舒看了看宋福金,又看了看李家明,点了点头说:“永嘉记住了。师傅再弹一遍吧,永嘉认真听。”
又听了一遍后,望舒抬头问道:“师傅,这是什么曲子,听起来冷清清的,却又很有……很有……”望舒一时想不起来怎么去形容自己的感受,回头求助般的看了眼宋福金,在她的鼓励中仔细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很有风骨。”
李家明眼中有些惊喜的神色,但很快又掩饰了下去,只是心中感叹着果然是她的孩子,面上微笑的回答:“郡主的感受不错,这首曲子叫《梅花引》,是源自于东晋时期桓伊将军吹奏的一首笛曲,笛吹梅心,寒玉冰心。体现的正是梅花傲雪凌霜的高尚品性。”
“说得好!”殿外传来了李昪的笑声,“确实很有风骨。”
望舒闻言得意的跑向了李昪,抱着大腿抬头骄傲的说道:“阿翁,师傅说我说对了呢。”
李昪揉了揉望舒的小脑袋,冲着李家明笑着点了点头,坐在了宋福金的身旁:“弹的不错,说的也好。曲由心生,你很不错。”
望舒高兴的看向了自己的师父,那与有荣焉的表情,仿佛祖父的夸赞是在夸她一般。
只有宋福金看出了李昪的情绪不太好,虽然表情温和,但微微皱起的双眉还是泄露了主人此刻有些烦躁的内心。
宋福金轻轻握住了李昪的手:“陛下怎么了?”
李昪看着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妻子,笑着说:“无甚大事,不用担心。只是些朝堂上的争论,不提也罢。”
宋福金没有再问,笑着和李家明说:“先生可否再弹一曲?”
李家明躬身行礼道:“不敢当先生之称,殿下唤我怀瑾或七郎,都可。”说罢,坐在琴旁又弹奏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换了一首曲子,旋律明畅,节奏明快,让人听之忘忧。
一曲终了,李昪烦躁的内心仿佛被注入了一汪春水,变得温暖和煦了起来,忙问道:“此曲何名?”
“《阳春白雪》。”李家明笑着回答,“曲中尽是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初春美景。陛下可有看到?”
李昪看着下首的李家明,心中暗暗点头:“冬去春来,欣欣向荣。不错。”
宋福金也笑着看向了李昪:“陛下,如今可不正是我大唐重新复苏,万事向荣的时候么,臣子们有不同看法很正常,都是为了我大唐,但是最后要如何做,还是要靠陛下决策。妾相信陛下,臣子们也是相信陛下的。”
李昪点头微笑,心中却已经有了些决定,看向下首的李家明,思考后还是开口说道:“今日传来消息,吴越都城钱塘起了一场大火,宫室器械全部付之一炬,就连那国主钱元瓘此刻都只能住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听说还被吓出了癫痫病,连坐朝理事都不能。”
宋福金闻言惊讶极了,这一国之主竟然会落到如此境地,那这朝堂争论必然是围绕着这件事情了,思虑后开口道:“陛下可是想帮忙救灾?”
李昪欣慰的看向了宋福金,果然还是妻子了解他:“不错,我是有此意。可是,宋子嵩几人都说此乃良机,不如趁机出兵,一举收复吴越。”
宋福金闻言,一时也陷入了沉默,她知道重现大唐荣耀是自己郎君的毕生梦想,究竟该如何选择,确实是两难之举。
李昪此时看向了下首躬身而立的李家明:“怀瑾觉得此事该如何?”
李家明惊讶的抬起了头,他没有料到朝堂大事,陛下竟然会问到他一个小小的伶官身上,但很快整肃了心情,回答道:“朝堂大事,小人不敢妄言,只是却想起了前些时候的对晋之战。”
一番话直捅入了李昪的心窝子,就连身边的宋福金都变了脸色,谁都知道,那场战争的失败是李昪心底的伤,这揭创口的话实在是,不要命了啊。
正要发怒的李昪忽然被手上的柔软触感所惊醒,低头看向怀里正抓着他手的望舒,李昪忍住了怒意,又一次看向了李家明,只见他虽然恭敬的躬着身,却仿佛一株傲雪凌霜的梅花,风姿傲然,不惧风寒。忍了心中怒意说道:“你继续说。”
李家明似乎没有察觉到殿中诡异的气氛,自顾自的说道:“宋相公之言,是站在臣子的角度,陛下之言,是站在国君的角度。可是,百姓要的是什么?不过是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罢了。陛下一直以来鼓励农桑,兴办教育,才有了这些年的国泰民安,陛下真的希望因为战火而让一切消失殆尽吗?”
一番话说的李昪怒火全消,抬眼望向殿外,似乎能穿过城墙看见城中万千百姓。顷刻间,就坚定了心中所想,点头说道:“你说的不错,即便是为了百姓,战争也不能轻易而起,睦邻友好方是良策。我大唐绝不能做那趁人之危的小人行径,雪中送炭,才是君子之道。”
坐在李昪膝上的望舒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了自己的祖父,虽然还不能完全明白他和师傅之间的对话,但“百姓”二字,却已经在此时深深植根在了望舒心底:“阿翁,何谓百姓?”
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孙女,李昪微笑的回答:“百姓,就是阿翁治下的万民,亦是大唐之根基。永嘉要时刻记得,只有百姓生活安康,社稷才能长久安定。”
望舒默默记下了祖父的教导,认真的点着头:“永嘉明白了,百姓就是社稷之本。”
……
结束了今日份授课的李家明,沉默的走在宫道上,为了方便教授永嘉郡主学琴,自进宫以来,他就住在宫中,不过住处离寿昌殿并不算近。想着刚才殿中的情景,李家明无奈的摇了摇头,还是改不了自己那臭毛病,怎么陛下问了,他就真的答了呢?万一触怒龙颜真的获罪,那小郡主怎么办?谁来教她琴艺?还有齐王府中的二郎,那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孩子,自己可能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李七郎,请留步。”
李家明听到身后传来安康的声音,急忙停下了思绪,原地站定后回身笑着问道:“安内官,是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安康喘着气说道:“不是殿下,是圣人。哎呦,七郎走的可真快,我这是紧赶慢赶的,累的半死了,让我先喘口气。”
李家明微笑着告罪:“是我不好,累得内官还要追赶而来。”
安康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七郎不必如此小心,我又不是那吃人的猛兽,何况您连圣人都不怕,还怕我一个小小的内侍吗?”
李家明闻言立刻躬身说道:“内官言重了,非是我不怕圣人,就是因为怕的厉害,才想着赶紧逃走呢。”
安康闻言笑出了声:“七郎不必害怕。圣人让我前来,确是有正事告知。”
李家明躬身行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安康肃容说道:“圣人的意思是,除了琴艺,七郎也可以教授郡主些别的。至于如何教,教什么,就全看七郎了。”
李家明抬起头惊讶的看向了安康:“陛下真是折煞小人了,小人如何教得郡主?不说前朝的徐公韩公,就是冯公江公都是才学甚高,我一个伶官,教授琴艺已经是积攒了百世的福运了。况我听闻,郡主的老师已经拜了庐山国学的李洞主,我又如何敢自称一声师傅?”
安康闻言笑着说道:“圣人说,他不要郡主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只需郡主明白世间道理、是非黑白即可。郡主早慧,此时最易被那世间凡事所左右。李洞主如今远在庐山,教授郡主也要等到八年后。朝中虽不乏才高之人,但德高也同样重要。况郡主本就养在宫中,再由朝臣教导恐忍非议。在此之前,由七郎教授最是合适。况今日七郎殿中之言,满含治国警示之意,以七郎之才,教授郡主绰绰有余,七郎此刻莫非还要自谦不成?”
李家明看着安康眼中满含善意,也就放松了下来,思考片刻后,躬身郑重行了一礼:“小人遵命,定不负陛下所托。”
看着安康逐渐走远的身影,李家明长舒了口气,脸上却慢慢浮现起笑容,抬头看向遥远的空中,那漂浮的白云后面,好似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俏丽身影。李家明透过那道身影,仿佛回到了年少的时光,虽然处境艰难,却因为她的存在,每日都有着对未来的期盼。
李家明朝着天空轻声说道:“瑾娘,我会替你照顾好望舒,还有弘茂。你放心好了,他们会慢慢长大,直到成为你的骄傲。”
清风拂过,仿佛恋人的柔荑,轻抚过他的脸庞。
李家明继续朝前走着,步伐坚定且从容,那挺拔的身姿丝毫不像是一个以乐侍人的伶官,反倒是更像一个自幼浸淫诗书之泽的世家子弟,正所谓“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