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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饥馑时期的爱情(1)【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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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是,第一个土匪被敲得大小便失禁,不久便死了;第二个精神失常,疯掉了:第三个未挨爆栗子的,逃跑时,慌不择路,摔断一条腿,瘸了。

其实,我大爷爷只用了六七分力气,如果真用九九十足的力量,只怕三个小脑袋瓜,当场会敲出九个天井,红的、白的、辣的、酸的,一齐往外喷;唢呐、锣鼓、大小铜钞、爆竹,一齐朝天响。

这件事情,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传到西阳塅,哪能不轰动?人家一看我大爷爷,山一样的汉子,哪个人不吐舌子?哪个人不钦佩?

我大伯父茅根与我大伯母黄连,是古历三月十二日拜堂成亲的。那时,黄连刚满十五岁,身子骨单薄,像一根暴晒之后的绿豆芽,萎萎的、蔫蔫的,走路好象在打瞌睡。若是在冬天,老北风一个劲吹,只怕黄连是断了线的风筝,不小心吹到半空中去了啊。

黄连命苦啊!

她娘老子,本是一个逃荒来的外地女子,可能是三天吃不上两餐饭,饿坏了身体。我大奶奶见到她的时候,一直是个病秧子,终年药罐子不离身。好不容易挨到黄连七八岁,就一命呜呼了。

黄连的爷老倌子,是个驼背子,两个眼角上永远挂着两个半粒米的白眼粪,在泪光中尤为显眼。

乡下人喜欢拿他的驼背取笑他:“你是不是偷了大户人家用大瓦钵子蒸的梅菜扣肉,藏在背上?”

驼背也不恼,说:“没偷过梅菜扣肉,我背上的肉球,是我爷老倌打发给我的一座山呢。”

别人问驼背:“那叫什么山?”

驼背说:“穷山。”

“穷是一座大山吗?”

“难道不是吗?总之,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驼背这么一说,说得人人面面相觑,反手去摸自己的后背,仿佛自己也是一个背着一座穷山的驼背子。

驼背力气小,做长工、打短工、挑担子、抬轿子无人请,只得租几亩薄田勉强种着。

三月初六日,驼背背着一条竹禾枪,一把砍柴刀子,走到麻油垇的山头上,砍一些老梽木、青冈木做柴火,打算卖到篷家台上南星老爷家去,换两个铜角子,换几粒粗盐。

驼背看到太公山后面的水塘里,大约是缺氧,死了好几条瘦鲢鱼子,大约有六七两一条吧。

驼背心里想,家里好几个月未开过荦了,捞上几条鱼,好且打个牙祭,祭一祭自己和小女儿黄连的五脏神。

不料,驼背一脚踩在虚土上,直接滚入丈余深的水塘中,三口黄汤水,灌入肚子里,要了他的小命。

待到黄连哭哭啼啼来寻人的时候,驼背一头泥淖,浮在水面上,已经发肿发臭了。

驼背这种人家,穷到敲壁无土,扫地无灰的地步。

乡里乡亲们,实在想不出办法,拆了两间烂茅草房子,取下十六根松树,请了偏脑壳、申长子锯了板材,钉了一口薄棺材,无需堪舆先生看日子,三月初八,大家一齐打个帮手,打声“哦豁”,抬到太公山,几十扒头的土剐下去,踩紧,算是埋了。

抬棺上山的路上,驼背的棺榨材缝里漏着尸水,弄得黄连和姐姐,也就是黄柏的老婆,一身的尸臭。

驼背的爷老倌死了,房子拆了,黄连的家就没有了。在姐姐家住了三天,黄连便嫁给了我大伯父茅根。

黄连从小跟着她娘老子唱山歌子,到了十三四岁,山歌子唱得特别好。我大伯父茅根,听着听着就入迷了。

我大奶奶问茅根:“崽啊,你想讨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做堂客?”

我大伯父憨笑着,说:“会唱山歌子的女人,最好。”

我大奶奶故意说:“茅根,你的要求还蛮高呢。这方圆二十里,哪有会唱山歌子的女孩子?我得去打听打听。”

我大伯父一听,就上了心,说:“娘哎,你怎么不晓得,黄柏那个姨妹子,就会唱山歌哒。”

我大奶奶问道:“黄柏那个姨妹子,叫黄连,是不是?她的人品姿式,要得啵?”

我大伯父说:“要得,要得,硬是要得的。”

黄连的爷老子,驼背老倌死了,米缸里没有一粒糙米子,布袋里没有一个铜角子。要埋尸,多多少少要花几块钱,是不是啊。

我大姑母金花,是地方上公认的聪慧女子。金花对我大奶奶说:“娘啊,给我大弟弟茅根娶老婆的机会来了,管快不如先动手,凑几个钱,送过去,给黄连她爷老子办丧事。待驼背老倌子入了土,三日之后拜完坟,就娶过来。”

我大奶奶想得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儿子茅根,快二十三岁了,婚姻大事,当真耽误不得。

但是,没有钱,等于干着急,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子。

我大奶奶私下和我大爷爷商量筹钱的事,我大爷爷愁得恨恨不已,正若长叹,被我大奶奶捂住了嘴巴。

只有去找族长剪秋。剪秋说:“卖田地吧。”

说到卖田,西阳塅有句老话,叫做崽卖爷田心不痛,标准的败家子。田,就是祖产祖业,卖田地,意味着家道中落,或者走投无路。我大爷爷心里,仿佛有一千把针黹子,同时在戳。叫我二爷爷陈皮,跟着剪秋,去找篷家台的南星老爷。

南星老爷是一个极为念旧的人,念我叔太公,曾经是南星老爷的父亲、湘军大将宫保胡子的手下一员战将,与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军队鏖战,战死在江西湖口县。

写下借据,我二爷爷愿以两亩六分八厘田的卢丘作抵押,族长剪秋作担保,向南星老爷借了两块大洋。

有了钱好办事,先替黄连还清埋葬驼背爷老倌所欠的债务,再帮黄连买了四块布料,帮茅根买一块布料,请了太婆冲的二十裁缝,做了几件衣服。

我们西阳塅,把拜堂成亲说成是行鞠躬礼,无非就是向神龛上的“天地国亲师\"行三鞠躬,向双方长辈、族尊三鞠躬,最后是夫妻交拜,童子秉烛,抱财入洞房。

字如其人啊。

在我们整个西阳塅,只有我们的族长剪秋,膝盖骨上做得文章。若是红白喜事写对联,剪秋醮墨挥毫,笔走龙蛇,那字体,那意境,哪个不赞叹。

当然,族长是必须尊敬的。我剪秋族长,和大爷爷、二爷爷,还是未出五代的兄弟。但我大爷爷,二爷爷,专门到剪秋家里去请他来,主办茅根和黄连的婚礼,这就是礼数。

“族长啊,我家小孩子拜堂,要惊动您这位大菩萨呢。”

其实,族长剪秋才三十多岁,我二爷爷根本不需要用一个“您”字,称呼剪秋。

剪秋听了高兴,说:“两个哥哥,拜堂成亲是千百年的好事,总得好好庆贺一番,让我们这一房的人,都来沾沾喜气。”

我大爷爷脸上兴奋,说:“老弟,莫搞大了场面,我们总共才蒸了四碗扣肉,若是放开肚子吃,我一个人吃完,还填不饱肚子的一个角呢。”

剪秋说:“大哥哎,我们是未出五代的兄弟呢,别拿我,当外姓人看待啰。一亲房,二亲戚,三朋友,四邻居,来庆贺,你好意辞退冯?你的一世英名,面子往哪里放呢?”

我们的祖先,是元末明初从江西吉安府泰和县迁过来的,到我大伯父茅根这一代,是二十一代,是才字辈。

才字辈的人,添章屋场房下,有三十三兄弟。剪秋族长,属添德屋场房下。所以,添德屋场房下与添章屋场房下,又隔了一层亲。

自称半个神仙的我二十五伯父,对我大奶奶说:“老婶婶,你只怕我们这帮侄儿子,吃了你家的疙瘩饭?”

我大奶奶半嗔道:“大侄子,是你们看得我家茅根起,抬起鼓来打。都是本家的亲房,请你们来,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