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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你是从何起的念头。我只问你,为何不先过问我的意见?为什么要当着众人的面张口就来?你是吃定了我必须得应你,否则便像个不通情理的恶主子,教所有宫人心寒?”
小丫鬟抬起头来,显然已被她这几连诘问问呆了。林怀思知她想不了这么深远,于是叹声气,勉强软下声音来:
“我自然知道你是一颗忠心,不会有旁的念头。但你这样鲁莽,到底是让我难做。何况不止于此,骆芷兰六品女官、掌露华殿合殿诸事,是馨妃娘娘近身的人。你有多大脸面,敢要她做你的师傅?她比你职级高,但也就只是个奴婢,你方才急慌慌跪下来,是跪我还是跪她?当着外人的面这般卑躬屈膝,你是在丢我的脸!”
“奴、婢……”
小丫鬟垂下头去,不敢再说一字一语。于是林怀思伸出双手,方将她亲自扶起:
“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今日之过,以后不许再犯。怀章说你聪明,可堪大用,非要我带你入宫。你自己既然也爱学……好!那便跟着骆姑姑用功去吧。等等,这样也不好,骆姑姑是露华殿的掌事姑姑,不是我能发号施令请得动的。你殷切些,自己去问骆姑姑讨这个恩典。就说、我也欣赏她才学,劳烦她多费些心思。后殿的杂事琐事大可分给你些,她这不便有了教学的空闲?”
言传身教,何其殷切。林怀思不过嫌她鲁莽贪心,要她晓得这世上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哪里会当真为难她呢?
本是自己带进宫来的陪嫁,是最贴身的人啊。
宝林的陪嫁姑姑,实在糊涂。
“宝林虽如此交代,但、若李姑姑往后因此误了正事……不是责不责罚的问题。本就不应为了一己之私,耽搁了本身要务。但李姑姑既然如此执念……不若先在咱们配殿走一走,问每人都要项任务,赶今儿个都做完了,咱们再来说这识文认字的事儿。如此这般,一来看看你是否当真有开蒙的慧根;二来,也好证明你确是行有余力。”
骆姑姑话音未落,那陪嫁边得了大赦般,喜不自胜道着谢转身便跑,甚至忘了行走仪态规矩,更忘了该先问她这“师傅”要个题目。
所以说这宝林的陪嫁姑姑,何其糊涂。
“咱们宝林身边那位李姑姑,实在是聪明极了。”
夜灯亮起,露华殿门前摘了红纱笼。今晚有皇帝近身的人守夜,后殿宫人们便聚在一处说起笑谈起天。阿玄先感慨了一句李姑姑真是好运,织菊跟着便抢了话,全然不顾身边暗自翻着白眼的翡春:
“她今早还说要帮我的忙,我哪有什么忙要请姑姑帮。当时我给主子沏的茶主子只喝几口便搁着了,我正怕主子恼了我,就这么随口说了一句。诶,李姑姑立刻就说,该是我的茶泡得太浓了。主子从前在府上习惯半夜才睡,进了宫这晚上没睡多久就得起来,早晨正困着思量着要睡回笼觉,我怎么能泡热茶呢。只用热水就好了。欸你们往后,谁要守夜的,也都最好记仔细了!”
“这算什么聪明,不过是伺候主子时间长一些,瞎卖弄。”阿盛用肩膀一打这夸夸其谈的同僚,“今早她那出整的,没瞧见主子脸都黑了。到处主动帮忙,那叫收买人心!而且她这么说,咱们也不好真让人家劳累着,不就是、啊,帮忙端杯茶,帮忙布个菜。看着才十几岁还没及笄,长得也、还没翡春漂亮!欸你说人怎么就这么好运气?陛下刚抬了陪嫁做官儿,人一进来、轻轻松松就是七品姑姑。而且今儿怎么出个门的功夫,就撞见陛下、还能为主子讨来这头一份的恩宠?”
“那运气还不是我给她的!”在角落里暗自憋闷了许久的翡春终于忍不住插话,“是我让她跑一趟太医院,她才有福分遇见陛下。而且我听前院的说,是馨妃娘娘的鹦鹉落在她身上,陛下才肯看她一眼的。和她自己,有什么相关?”
“欸你居然请李姑姑为你跑腿,去太医院,见你那罗刹堂姐?”织菊连声啧啧,“胆子够大,心眼够小!”
“还不是她今早、自己说自己不识字。我想试试她几斤几两来着。”翡春向旁挪挪,避开织菊戳来的指头,“结果你们也都看见了,我说什么她做什么,她不像我们的姑姑,我们倒像她主子似的。绣花枕头,以后……”
“以后怎么?李姑姑今日立了大功,往后也是主子近身的人,翡春你就收心吧!能从清淑院出来就不错了,还做梦要当姑姑呢!”
阿玄插嘴笑了她一句,织菊阿盛跟着又乐,翡春正当发作,前院的宫人歇了班恰推门进来。大家就此赶忙各自散了。可这夜背对着片刻便睡死的织菊,翡春却到底是足足气了大半宿。那位李姑姑,名不副实,德不配位,还不如换她冯翡春做那陪嫁姑姑!将来,将来总有机会。将来……
将来暂不论,这已是木棠最珍贵的一天。
又是一个清晨,她在手里倒腾着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冲弥湘止不住地笑:“都是借你吉言,骆姑姑收了我当徒弟,昨晚上就先讲了好些道理。然后我昨天出去跑腿,撞着两位大神。谢天谢地没死也没挨罚,还倒捞了……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不会已经死了……你摸摸我,不是,我给你看个东西。”
她说着,叼住馒头就爬上床,要去墙根枕头下面摸出个绿色的荷包,又蹭着裙子下床来:“我就说,我还有白面馒头吃,热乎乎的,馒头不会骗我,肚子也不会。”
和她的肚子一样,那荷包鼓鼓囊囊,其上还绣了个歪歪扭扭的铜币。“是我自己绣的,”她这样洋洋得意,“我娘说招财。是真的,你看,我给你看……”
那是枚实打实的足两银锭。
都说祸从口出,她却因祸得福,如不是因这铜钱绣寓意甚好,就只能是荣王殿下宅心仁厚。虽然他那左目重瞳、不怒自威的模样,乍看去实在与“仁善”二字相距甚远。“但和胡姑姑给我看过的画像一样……该怎么说来着?”
“卓尔不群、英姿勃发?”
“对对!”木棠哪管听没听懂,欢欢喜喜点头认下。卓尔不群、英姿勃发,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气度。她还记得卷轴右上角那两个小字:其中有个不认识的,她还曾专门去问过红络。“是荣王殿下的名讳。”饱学之士趴在她耳边小声叮嘱,“亚日为晋,你认得就好,平时不敢乱说的。”
“亚日?”木棠满是不解,“荣王殿下不是先帝爷的嫡长子吗,为什么是……”
“他不是皇帝陛下,只能做亚日了。”红络随口应付,接着又挤眼睛一笑,“至于他为什么没当成皇上……这个我不知道啦,但还有些别的故事,你晚上把酥酪留给我,我说给你们听。”
站在露华殿外的宫道,沐着热烈烈的阳光,木棠回想起那一晚“姜后弑君”的怪梦,忽然就从脚底凉到天灵。入宫前一日,布庄门前、八抬轿辇……当日她所钦慕仰望的,梦中她曾长久凝望的,不是旁人,正是当朝天子的兄长,是面前正向她走来的荣王!
“我都忘了、我当时是怎么了来着……好像是想到红络,然后不知怎么又记得死死的,只记得主子交代给我的任务是一整天都不许我下跪,但是荣王殿下就直直地这么朝我走过来……”
“可你本来也没必要跪啊。”弥湘轻声打断,嘴里馒头已经嚼化,她却甚至顾不得咽,“路遇贵人,侧身避让就是了。你不会、就一直那么傻愣愣站着吧?”
“我可能是腿软了,跪应该是跪了,就是、我喊错了……”
“喊错了?”
“……皇上万福!”
木棠不记得自己脱口而出时在想什么,就像她现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倒道旁,如何抖如筛糠。她单记得身侧脚步声骤停;记得砖石冰冷,北风忽而刺骨;记得那一声轻笑;记得有什么东西泠泠咂响。
她没有抬头,但余光也看得足够清楚。那是块冷硬的银疙瘩,两头翘起,形如小船。它睡倒在阴冷的天幕下,缄默地放着诡谲的光,只一瞬便攫去她全部的心智。于是其他所有一切都被她忘了,什么红络,什么姜后,什么布庄轿辇,什么荣王。她只看得见那一整锭银子,伸手便将其抓来。好沉,好冰,握在手里、揣入怀中,却是这般舒心。她长吸几口气,捧手站起。
“荣王……殿下?”
东西贯通的甬道上人来人往,可哪里还有那“卓尔不群、英姿勃发”的身影?“我当时就以为我做了白日梦,可银子又是真的。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从太医院回来心还是跳的突突的,然后遇见馨妃娘娘那只好看的鸟,然后一转头对面就是皇帝陛下!我真的,差点没吓死!我说我这回总该死了吧,可是不知道怎么着……”
“陛下留宿露华殿的事儿昨晚上就传开了。不过大家都说是因为良宝林和京兆尹的关系,宝林才能第一个得到这般恩遇。但依你所言,难道陛下是一时兴起,因为你……因为你什么?”
“怎么会是因为我。我以为是因为馨妃娘娘。她专门让她的小厨房做了一桌子菜,对主子可好了。”木棠理所应当地搭了,满手捂住银子,又抿嘴笑着低下头去,“不过主子说我立了大功,不计较我下了跪,嗯,也不用再去帮别人的忙了。不过关于这个,骆姑姑说的倒是对的。昨晚上她说,主子不许我到处乱跪,是因为,‘学文先、学人’,如果,‘立身、不正’,学学问就是白学。和当时文雀姐姐说的一样。诶我正要说呢!嗯,你能不能帮我,把这银子,换成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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