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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朗朗,风声潇潇。她望着碎掉的玉佩,望了很久、很久。
见到木棠的第一眼,张芊尔以为她还在生气。那日自己随口说了句“她是奉了谁的令来借《千字文》”,不知怎得弄得这小家伙掉头就跑。如今再见,自然得将误会好好说清:“我并非有意作弄你,那日在开益阁只是随口一问,全无恶意。没想到会惹你不痛快。对不住。我这人不会说话惯了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昨晚弥湘给我送花卷时说到过你,芊尔姐姐。”对面倒了一丁点儿醋,有气无力翻了一筷子烩面,哑着嗓子依旧愁眉不展,“我信你,我不生你气了已经。本来我也没生你气,姐姐其实没必要道歉的。是我不好,胆子太小。”
芊尔干脆在她对面坐下来:“你有心事。在清淑院受了委屈?”
小姑娘摇摇头。
“我虽然只是个二等宫女,但毕竟在宫中年岁已久,或许能帮衬一二,就算给你赔……”
“我想做姑姑。”对面突然没头没脑开了口,“我想过好日子,想过我本来该过上的好日子。”
她望着那碗又凉又坨的烩面,放弃了把它彻底拌匀的想法。
“可或许什么好日子本来就是不属于我的。我出身不好,不够聪明,长得又不漂亮,主子说我上不得台面,字写得不好看,二十天了还没学完《三字经》。我不像桃灼、和芊尔姐姐你一样,即会写漂亮的字,还读了好多书;我不像文雀姐姐一样懂那么多道理;没有翡春那么大的胆子。所以我、我想当姑姑就是妄想,就是摆不正自己的身份,就是错的,就活该被骂吗?”
“……我曾经与你一样。”
芊尔没有插话,等她说完了许久,才看着那夜色朦胧的天空,淡淡开口。不像翡春因妒生恨怒其不争,不像文雀黑白分明不近人情。她感同身受,自然物伤其类。
“我也曾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好,尤其大字不识,实在贻笑大方,所以一得空就往开益阁跑。夏姑姑见我好学,格外喜欢我。她教我写字,教我作诗,教我对对子。我一直都想调去开益阁,但是屡次失之交臂。有一段时间我恨透了御膳房,恨透了每日挑水劈柴、洗锅切菜。御膳房的人也不喜欢我,觉得我自以为是、难以亲近。”她叹口气,自嘲一笑,“她们说的是对的,但我明白得太晚了。我一门心思学文章,却忘了自己不是上学堂考状元来的。如今倒好,一没能学到什么手艺,二没讨好御膳房的姑姑,明年就该出宫了,还是一事无成,到现在还得过来给信坊放晚饭的搭把手。”
“但你可以回去做女学究。”
木棠说得认真,芊尔被她逗笑,随即又摇摇头。
“贪多嚼不烂,从目不识丁到学完《三字经》,内里要下的苦功可多着呢。你又不笨,何必妄自菲薄……就是自己看不起自己的意思。只是心思得用到正事上,埋头一味苦学其实是走岔了路。”
“所以我不该光顾着认字,又因为、妄自菲薄,不敢去请教打扰骆姑姑,没有把那张药方拿给她看。如果不是这样,翡春就不会有机会偷走令牌,她就不会闯祸。御膳房就该好好做菜,我是主子的贴身姑姑,就该把心思放在主子身上,不能光顾着……嗯,光顾着妄自菲薄?”
“光顾着自怨自艾,自己怨恨自己的错误和短处。”
“那不是和妄自菲薄很像,为什么不能用妄自菲薄?”
芊尔不由莞尔一笑:“一段话里不好反反复复只用某一两个词,你以后就知道了,多的是近义的好拿来替换。再说,自怨自艾和妄自菲薄虽然意思相近但还有些细微的不同。妄自菲薄是认定自己做的不好因此而自卑,自怨自艾则是因此生出悔恨。你方才语义更多是说执着于对自己的不满,因此一叶障目,这就是自怨自艾。”
“一叶障目?一叶怎么障目?人不是有两只眼睛么?盖上一只,总还有一只能看见……又为什么要给它盖上呢?”
“不用这么着急。”芊尔笑道,“欲速则不达。你往后慢慢就知道清楚了。所以我说要学知识,也不囿于书本。处处留心皆学问,尤其是在宫里,能人异士多的是,向你刚才那样知道虚心请教不就很好?”
“那我今天就学这两个词。自怨自艾,‘自’我会写,‘自子孙,至玄曾’,‘自修齐,至平治’,‘自羲农,至黄帝’,三字经里出现过很多次。”她说着反拿了筷子,占了小碗里的面汤汤头要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剩下的,‘怨’和‘艾’……”
“你握笔不稳,手腕没有力道。”芊尔却打断她,还拿另一支筷子在她腕上轻轻一敲,“立起来些。练字要有精气神,不能有气无力。而且初学应该站起来练悬腕,否则写出来的字当然不会好看。”
这话若是骆姑姑讲来必定是道理的,可从芊尔嘴里说出,木棠却偏就要不服气:“可我每晚都练,练到二更才睡的!”
“怎么练?”
“先蘸些水直接在地上写,写会了再拿毛笔在腿上写,最后骆姑姑要查的时候再在桌子上、在草纸上蘸墨写。”她飞快应了,好像还有些骄傲,“这样就没有浪费纸和墨,我也没有浪费灯油……嗯,除了前几天,我生气时候写毁了几张纸。”
“你是姑姑,怎么这么小家子气。”芊尔哑然失笑,“此处是皇宫,就算你夜夜点灯熬油也不会超了定数。再者良宝林圣眷正浓,就算有所短缺,只要你开口问,典功局也一定会给你补上。怎么能因为吝啬这些走偏门呢。练字就得好好执笔、蘸墨、铺纸,你光用手哪里有感觉,又怎么能练得好字?”
她这一席话何其振聋发聩,教木棠顿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文雀说女官的玉佩当是拿来用的,不是给自己长脸的,正是这意思!做姑姑是要这身份为自己所用,而非像翡春向往的那般、依仗权势作威作福。“女官的身份、和这玉佩代表的是责任和义务,不是欲望和放纵!” 文雀说的不错,她的确曾被那冰凉的小玩意攫住了心神,她的确为翡春口中的“天王老子”动了心,否则她不会大胆到私下来求医,更不会撇下别人在清淑院帮自己加班加点。她实在是做错了,她太容易被诱惑、太容易被说服,阿兄当年莫非也是如此?馨妃娘娘一片苦心,自己居然投机钻营,还不以为耻反百般开脱。若是让娘见了自己这副轻狂样子,定是要好好抽她一顿、再让她去爹爹阿兄坟上叩头请罪的!
“我明白了,我该做姑姑,该照顾好主子,该安安心心用这身份去不断进步。而不是妄自菲薄、自怨自艾,然后又误了本职工作,还妄想着吃香的喝辣的,不肯好好受罚。”她如此说着,几口将冷成一团的烩面倒进肚子里,急匆匆想要走,又返回身,“芊尔姐姐,能不能再麻烦你一件事。我不小心摔碎了我的玉佩,我想留它做个警醒,不想去换新的,但是碎玉又不好随身带着,你有没有什么法子?”
“左右我快要出宫闲来无事,我帮你打个络子好了。”芊尔点头而笑,她的面目映着在夜色昏黄的灯火,看来何其温暖而柔和。不同于王二丫头的奉承、青秀张依的巴结,她说这是歉意,和代替弥湘的一份关切。
于是木棠更不再妄自菲薄、自怨自艾。
皇宫内苑从没有真正的万籁俱寂。仲夏的晚风会吹散乌云,而这个春夜,你能听到抽穗拔节的细小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