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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辗转反侧一夜, 翌日清晨就去了衙门。到了正午,提审人犯的事已经做完,他跟士事报备过, 再次踏上去贺家庄的路。
出城的路上经过国子监附近,有两个监生在路旁的酒肆里谈得正欢。道上人多, 他行马很慢,路过时听见两人慷慨激昂把酒论政, 在说“国之要务”, “世之大贼”之类。未经官场磋磨的青年人意气风发,一腔热血仍在。
他有些恍然。从前他与萧渉也是如此。
凌尘居初逢之后,两人又相约见过几次,但那时还谈不上什么至交,只是寻常的可谈天之人。他们政见虽同, 但毕竟身世悬殊, 性子并不十分相合。萧渉自学成才,恃才傲物,是愤世嫉俗的山中高士, 李修却师从翰林鸿儒, 庄重端方,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世家清贵。萧渉看李修, 自然嫌他书卷气,李修看萧渉, 亦觉他过于玩世不恭。
一日,李修与朋友同赴青鸾书院听前太傅讲学, 顺便邀了萧渉同去。萧渉并非场上与他关系最好之人,但因他乃是首次踏足此地,李修便与其同坐, 方便照顾。当日座上的大儒乃是翰林出身,位列七太傅之一,曾教导过当今天子。他致仕后难得讲学,一位难求,来的都是高门望族的子弟,大家恭敬万分,齐齐在他座下静听。
太傅先讲述自己生平。讲他出身贫寒,如何靠苦学步步高升,攀上太子师之位,今上幼时如何尊敬他云云。他说到自己如何寒天抄书,手指至今有疾,但若非这般,也不会有今日成就——昔日的农家贫儿,如今座下有一众恭敬受教的世家子。而后自然以此劝学,说的是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一套。
李修从小没有吃过苦头,听他极言幼时艰辛颇为震动,因此未来得及领略太傅其它话的意思。听讲间隙,他转眼去看身旁唯一可能对太傅求学经历感同身受之人,后者却不以为然,手肘懒懒支在桌上,面上带着三分讥诮。
他含笑低声问他:“这便是我朝的天子之师么?”
“怎么?”
“我听得很开心。李兄难道不觉得?”
李修不解,听了下去。太傅说:“大丈夫不应享家族荫蔽,当靠自己立功名,取富贵,做出一番成绩来。”
他明白了。
萧渉唇角勾得愈高,故意向他重复一遍此话。原本腰板挺直,恭肃听讲的李修亦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若想功冠群臣,声施后世,只有悬梁苦读。”身旁之人继续学舌。
他每说一句,李修嘴唇便抿紧几分。太傅那边讲得热火朝天,座下之人亦翘首以闻,频频附和,唯有萧渉与李修一个私语,一个静听,一个脸上带笑,一个苦忍着。
“……方可载入史册,流芳百世,”太傅说到这里,余光瞧见了两人的异样,便暂停道,“李公子似乎有话要说。”
李修咳了咳,还没开口,身旁之人已经深深一拜:“先生所言,学生深以为然。其实,”他引古语道,“‘既不能流芳百世,不足复遗臭万年哉?’”
四座为之一静,李修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萧渉回眸,一时与他相对乐不可支。
最终两人在众人侧目之下告辞,太傅脸色阴得可以。
一直到出了书院门,他们还在没来由地发笑。这是李修头一遭做出这般失礼之事,但是当下竟也顾不上这么多。走在街头,萧渉捧腹道:“原来你们世家子弟聚集一处所谈论的竟与我们村口闲汉无异——黄金屋,颜如玉,功名利禄!只不过口吻雅上千倍,再以典故堆叠门面罢了。人习于苟且非一日,我为大周一哭!”
李修拱手:“我要请萧兄喝酒赔罪。”
“非琼浆玉液不能付清了。”
二人去凌尘居点了吃食美酒,因那处不是说话之地,李修乘兴买了只小船,两人泛舟水上,饮酒畅谈,直至星辰升起。
夜来万籁俱寂。舟横江心,望不到两岸,只有涟漪满盛星辉,微微荡漾开来。
二人醉倒在甲板上。李修说道:“晚泊,我绝无志做那名臣,太傅!我不要青史留名,亦不要后世称赞。我此生所愿不过匡扶正义,略免苍生之苦而已。”
“李大少爷高志,还未出仕,已经有了官老爷的样子。空言‘正道’‘百姓’,最保险不过。”
李修笑了一声,直起身子:“当今朝廷痼疾乃贪赃枉法四字,你说对也不对?高官重臣,官官相护,结党营私,从上到下利欲熏心只知盘剥。为何?法制长久未变,早被琢磨吃透,从上到下都变着法钻空子。如今律法形同虚设且疏漏近畸,旧制腐朽不堪,可一旦有人动修动之心,便引出无数怨谤抵抗。借着尊重开国贤帝名臣,恐惧变乱之名,不过是为护自己所得之利。长此以往,大周既衰,燕墟却日益强盛,不出百年必有灭国之祸。”
“李兄深得我心,”萧渉亦敞开心扉,“而今官吏贪浊无能,虚绘盛世之景,遮蔽圣听的手段却了得。满朝文武无一敢言之辈,追逐虚名之风直抵御驾之前。新帝即位两年,全无真正新政,只醉心开疆拓土,浑然不顾民间疾苦,与这些高官重臣一样图求功绩罢了。”
“对极,”李修抚掌,“如今征伐南圩呼声极高,朝廷竟无非议之声。我无论与何人探讨此事都要受其冷脸,”他叹道,“与我共此者,其惟萧晚泊乎?”
两人再次互敬一杯。李修问:“萧兄乃世之令器,怎甘空老于林泉之下?”
“不愿与不齿之人同流合污。”
“你我一同入朝为官,正流俗,清污世。”
李修朦胧的醉眼清亮起来,熠熠地望着他。良久,萧渉笑了。
“好。正流俗,清污世。”
自那夜之后,李修督促萧渉参加科考,盯着他一路中到殿试,直至夺魁。
进士及第后,他们都未忘记当日的壮志。一个任职御史台,着力肃清官场,一个则入都判司,试图近则重振律法之威,远而重修法制。可惜萧渉步步高升,除掉了不少贪官污吏,李修却长久停在推官之位上,终日与繁琐案件作伴。直到刘文案发他才总算伸展一回手脚,与萧渉联手痛快地大杀四方。当时两人扬眉吐气,好不兴奋。可会审毕后萧渉再次高升,他却又重回衙门,修法革新依旧遥遥无期。
李修不是没有颓丧失望的时分,但他想起萧渉来,便觉得一切也没有那样差。
去贺家庄的路,他走得很慢。
直到日头西斜,李修才到了县衙。萧渉已经在等着,当日的仵作却不在。
他“前两日”收到亲戚来信,远在异乡的母亲病笃,已然连夜还乡侍疾去了。
李修只觉得如坠冰窟。
至此,他可以确定萧渉与此案脱不了干系。即便他不是凶手也算得上是共谋。无论真相如何,他以权谋私的嫌疑已经落定。如今他要做的便是暂不打草惊蛇,先瞒过他,以图得到确切证据,才能发难。
毕竟是已在官场历练三年的人。他不动声色,陪他做完了这场戏,没有显露出半分异样。
两人坐在县衙后院。他假意道:“既是如此,如今只有开棺验尸一条路。贺英尸首虽腐败严重,但从骸骨断裂之态还可看出一二。当日的仵作缺席其实也没什么,明日我从京城请新的来也是一样。”
萧渉无比真诚地松口气:“那便最好。”
这次便不再是试他了,而是引君入瓮。只要他对尸首动手脚,他便可抓着这个把柄往下深查。
李修手脚冰凉,面上仍是笑着:“此次实在辛苦你。”
“无需客气。”
两人一同起身向出走。
眼见着已经到了月门,要进前院,李修却身形一顿。
似乎胸中有弦崩断,他忽抓住萧渉的衣襟将其拽回,手背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
所有的伪装与谋算皆功亏一篑。
他咬牙切齿地问:“萧渉,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