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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二年端阳,朱全忠在天津桥摆宴。我被迫穿上先帝的常服,袖口还沾着三年前凤翔城的黄土。河里的龙舟挂着素幡,说是为伐幽州阵亡的将士招魂。酒过三巡时,突然有白衣士子冲上御道,怀里抱着的古琴竟是我那架九霄环佩。
\"陛下可还记得《幽兰》之音?\"那人的指甲缝里全是血。没等我开口,朱全忠的箭已经穿透他咽喉。琴身砸在石板上,彻底断成两截。我弯腰去捡琴轸,发现裂口处塞着片帛书,上头用血写着\"白马驿\"三字。
柳璨开始频繁出入御书房。他总带着蜜饯果子,说是家乡新制的。可我瞧见他往墨汁里掺东西——有回舔笔尖尝到咸腥味,才知是混了鸡血。批红的奏折送到枢密院,隔日就有大臣暴毙。礼部侍郎崔远的尸首从洛河捞上来时,怀里还揣着被我朱批过的请安折子。
七月十五中元节,蒋玄晖带我去太庙祭祖。供桌上的三牲突然翻倒,羊头正对着高祖牌位。朱全忠当场斩了三个太常卿,血溅在太宗亲书的《威凤赋》碑刻上。我蹲下身系鞋带时,发现碑座缝隙里塞着半块虎符——青铜锈蚀得厉害,却还能摸出\"天策\"二字。
秋分那天,朱全忠突然说要给我选妃。三十名秀女立在甘露殿前,裙摆上的金线晃得人眼晕。我随手点了裴家姑娘,因为她耳坠上的珍珠像极了母亲簪子上的东珠。大婚当夜,我发现裴氏的中衣里缝着黄麻布,针脚和当年三哥猎袍上的补丁一模一样。
\"妾身父亲在白马驿当差。\"她替我更衣时,手腕内侧露出道箭疤。我假装没看见,却把大婚用的合卺酒全泼在窗根下——次日清早,那丛牡丹全枯死了。
腊月里,朱全忠要我封他九锡。柳璨捧着礼器进殿时,我正用裴氏带来的药水泡手——自从开始批奏折,掌心总溃烂流脓。九件礼器摆在紫宸殿,玉圭碰着金斧叮当响。我按他们教的念完诏书,发现朱全忠的朝服下摆绣着十二章纹,比我的衮服还多出两章。
除夕守岁夜,裴氏教我剪窗花。她手指翻飞间,纸屑落成个\"梁\"字。突然刮进一阵穿堂风,那字飘到炭盆里,燃起的绿火映得蒋玄晖的脸像鬼魅。他身后跟着七个白衣人,说是来表演傩戏的。面具摘下的刹那,我认出最中间的是三哥——他左耳垂的痣还在,可舌头只剩半截。
开春时柳璨被拖去西市腰斩。百姓说他在刑场上大笑,喊着\"白马青驹,不过轮回\"。朱全忠让我亲自批复的死刑诏书,笔迹未干就被乌鸦啄了去。我在御花园挖坑埋砚台时,挖出个陶罐,里头装着十二枚铜钱——每枚背面都刻着\"天佑通宝\",可正面却是\"大梁开平\"。
四月初八佛诞日,蒋玄晖说要去白马寺祈福。马车过天津桥时突然失控,我摔在裴氏怀里,看见她袖中滑出把匕首。车帘掀开的瞬间,我望见朱全忠的亲兵正在活埋一群僧人,最老的那个腕上戴着串念珠——和母亲佛堂里那串同样缺了三颗。
回宫后我开始装病。太医用艾草熏遍寝殿,烟灰落在裴氏绣的帕子上,烧出个\"逃\"字。五月廿七夜,雷雨交加,我在神龙殿梁上发现个油布包。里头是半本起居注,记载着父皇在凤翔的密诏。雨水浸湿的墨迹间,\"诛朱\"二字像两条蜈蚣,爬满泛黄的宣纸。
六月十五,朱全忠要我下罪己诏。柳璨的继任者跪在阶前哭,说彗星袭月是天罚。我提笔写下\"朕德不类\",笔锋故意戳破绢帛。那裂口处渗出黑血,把\"类\"字染成\"罪\"字。当夜子时,彗星扫过紫微垣,钦天监说看见有流星坠入神龙殿后的枯井。
七月流火,裴氏开始呕吐。太医令诊出喜脉那日,朱全忠送来的安胎药打翻在地,蚀穿了金砖。我把药渣藏在笔洗里,次日发现洗中的锦鲤全翻了肚皮。八月十五,蒋玄晖说要在瑶光殿设家宴。我嚼着月饼里的金桔丝,尝出白马驿井水的苦味。宴罢,裴氏裙下见了红,太医说皇嗣化成了血水。
九月重阳,朱全忠要我登邙山祭天。仪仗过伊阙时,山崖滚下巨石,砸烂了龙辇顶盖。我瘫在残舆里,看见崖顶闪过白衣人影,腰间系着半截断琴弦。蒋玄晖说那是落石,可我在碎石堆里找到支箭镞——刻着睚眦纹,和当年李茂贞射断父皇朱笔的箭一模一样。
腊月廿三祭灶日,宫里飘着麦芽糖的焦香。我躲在灶房偷吃糖瓜,听见两个宫婢嚼舌根:\"听说梁王要换新锅灶了。\"另一个往灶膛添柴:\"可不是,旧锅沿都豁口了。\"柴火爆响的瞬间,我嚼碎了糖瓜里的铜钱——是裴氏塞给我的,边缘磨得锋利,割得满嘴血腥。
天佑四年正月初一,蒋玄晖寅时就来催妆。冕服上的十二章纹重得压肩膀,玉带扣换了玄铁制的,勒得我喘不过气。走进应天门那刻,我数着丹墀的台阶——九十九级,比含元殿少了两级。朱全忠的佩剑这次抵在后心,剑鞘烫得像块火炭。
\"陛下该说,愿效尧舜故事。\"他的气息喷在我耳后,混着新酿屠苏酒的味。我望着太庙方向,突然想起那架九霄环佩琴——若有人能奏响它,这禅让大典的雅乐,或许能少些杀伐声。
禅让那日辰时,我盯着冕旒上的玉藻数到第九遍。十二串白玉珠突然断了线,噼里啪啦砸在青砖上,像极了那年除夕母亲摔碎的缠丝玛瑙盘。蒋玄晖蹲身去捡,后颈露出块新疤——形状像白马驿的地图。
\"该换梁王的冕服了。\"他说这话时,手指在发抖。更衣室的铜镜蒙着灰,我看见自己肩头爬满暗纹,像洛阳城纵横的街巷。玄色衮服套上来时,腰带扣上的睚眦纹硌着肋骨,那位置正好是当年三哥教我射箭时抵弦的地方。
朱全忠的登基大典定在巳时三刻。我捧着传国玉玺走过应天门,金砖缝里渗出的雪水浸透锦袜。玉玺缺了个角,用金补着,摸上去像裴氏流产那夜我咬破的嘴唇。丹墀下跪着的百官换了新朝服,柳璨的继任者头顶獬豸冠,冠缨上沾着西市刑场的黄土。
\"济阴王李柷,接旨——\"
蒋玄晖的嗓子劈了,最后那个\"旨\"字像断弦的唢呐。诏书帛绢太新,反着光刺眼。我跪在昨日朱全忠跪的位置,闻见他靴底留下的马粪味。远处太庙方向腾起黑烟,他们说是在烧前朝宗谱,可我知道那是九霄环佩琴的楠木在哭。
搬进曹州济阴王府那日,洛阳城下了今冬头场雪。押送的兵卒靴子踩过门槛时,我认出领头那个的佩刀——刀柄缠着黄麻丝,和当年挖出父皇榻下尸首时看到的一样。裴氏裹着灰鼠裘跟在后头,她腹中的死胎化成了腰间玉坠,刻着\"天佑四年冬\"。
王府井水有铁锈味。我常坐在井沿数冰裂纹,有回数到第九十九道时,看见井底沉着半块玉玺。捞上来才发现是蒋玄晖的头骨——天灵盖嵌着传国玺的金角,眼窝里塞着柳璨的孔雀翎。当夜裴氏发了癔症,把绣绷上的鸳鸯拆成血线,说要把它们缝回洛河去。
正月十五上元节,朱全忠差人送来羊羹。食盒底层压着张泛黄的琴谱,右上角染着凤翔城的血渍。我嚼着冷透的毕罗,突然尝出七岁那年的杏酪味。送膳的老宦官临走时蹭了下桌角,袖管里掉出半截断指——指甲缝的黄麻丝缠着根琴弦。
二月初二龙抬头,裴氏在院中埋下梅树苗。锄头碰着硬物,挖出个陶瓮,里头装满\"天佑通宝\"。我们拿铜钱当棋子下,她总把刻着\"大梁\"那面朝上。有局下到残时,发现棋盘拼出\"白马\"二字,缺的那枚在我袖袋里——边缘磨得锋利,正好割断捆柴的麻绳。
三月里柳絮纷飞,我染了咳疾。太医令开的药汤泛着朱砂色,裴氏总先尝半碗。有回她突然攥紧我手腕,指甲掐进当年被玉带扣勒出的淤痕:\"柷儿,你数数窗棂有几道影?\"夕阳透过格栅,地上横着九道阴影——和禅让那日冕旒的玉藻数相同。
四月十八雨夜,雷劈断了院中老槐。我在树根处发现个铁函,裹着油布的起居注续到了天佑四年。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银杏叶,叶脉上抄着《幽兰》残谱。裴氏连夜把铁函熔了打制剪刀,说要把梁王的龙袍裁成裹尸布。
五月端阳,蒋玄晖的儿子送来雄黄酒。少年眉眼像极了他父亲,只是颈后没了那块疤。酒坛泥封里掉出片龟甲,裂纹拼出\"酉时三刻\"。当夜我腹痛如绞,裴氏翻出陪嫁药箱,发现少了两钱砒霜——正是当年撒在父皇寝殿灭鼠的分量。
六月初六晒谱日,梁王使者送来新修的《唐史》。书页间夹着片带血的指甲,裴氏说这是她父亲的。我翻开高祖本纪,发现字缝里爬满细小的\"弑\"字。夜半烛泪滴在太宗画像上,晕开了玄武门的血迹。
七月半鬼节,我在后院烧纸钱。火堆里突然爆出九霄环佩的残音,灰烬腾空拼出个\"柷\"字。裴氏说听见婴儿啼哭,我们循声挖开梅树下新土,挖出个青铜匣——里头装着十二枚玉璜,每枚都刻着位皇兄的生卒年月。
八月十五夜,梁宫方向传来《秦王破阵乐》。裴氏把月饼掰成两半,露出张帛书,写着白马驿三十大臣的埋骨处。我们对着月亮拼凑碎片时,发现缺的那块正是当年塞在琴轸里的血书。
九月初九,朱全忠的第十二子来游猎。少年马鞍上拴着串头骨,说是西郊猎到的鹿。我认出最底下那个是蒋玄晖——天灵盖的金角不见了,换成梁王的金印拓纹。裴氏突然挽弓射落大雁,箭翎上绑着当年神龙殿梁上找到的油布包。
十月初一寒衣节,裴氏咳血染红了新絮。我拆开当年大婚的喜被,棉花里藏着半幅长安舆图。朱雀大街的位置标着红点,旁边小楷写着\"九霄归处\"。当夜她攥着我手咽气,腕上箭疤突然裂开,爬出只碧绿的螳螂。
十一月冬至,梁使送来鸩酒。白瓷瓶贴着\"济阴王自绝\"的封条,印泥是神策军惯用的朱砂色。我抱着裴氏的骨灰坛坐在井边,数完最后九十九道冰裂纹。井底浮起母亲的金步摇,东珠映着鸩酒的粼光。
子时梆子响过三声,我砸碎瓷瓶用断茬割腕。血滴进井口的瞬间,听见九霄环佩奏响《幽兰》全谱。最后一眼看见井底腾起火光,那架残琴裹着玉玺碎片,在烈焰中拼出完整的\"天佑\"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