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思茶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倩玉小说网https://www.qianyuwj.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这一切的巨变都是新鲜、陌生的。然而也剩下时间没来得及篡改的,能让我确认她是青云的地方——她的颦笑仍然有种熟悉的纯粹,线条明晰的脸庞与眉眼之间,演绎的是十二分的欢乐、十二分的忧思。与同门说笑时,为病人看诊时,任何变化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她明艳的脸上。她是个很罕见的不会将情绪只停留在嘴角的人,这是时间用了九年也夺不走的东西。
我原本不打算走近去的。但是我一身磕破的伤,脏皱的衣服,牵着匹大我许多的马,在她们眼中不知是个什么情形,但一定是难以忽视的。又也许是我一直盯着青云,她将滚热的药汤晾在桌子上后,轻易地发觉了我,并朝我走来。
我在她眼中是什么样子呢,很快便知道了——她俯下身来,问我:“小姑娘,是不是摔伤了?跟我过来上些药吧。”
我审视着她。或者说在寻找,寻找她脸上这份对陌生人的关切中,有没有一分相熟的影子。但我尚没看出来,她便直接来拽我的手了——也许我是个跌了跤,心里难过,又不敢与人说话的、羞赧木讷的孩子。
她挪来一张凳子,牵着我坐上去,随后蹲在我手边,自顾自地撩开我的衣袖。她说:“只是些不打紧的擦伤,我给你涂点——你怕疼么?”
我忽然想叹一口气,便这么做了。安静地摇了摇头。她的手托着我细幼的手腕,顿了几秒,说:“你有点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嗯——倒也不算认识,只是印象稍微深一些,她当时与你差不多大,也同你一样,有种……老气横秋的、小大人的气质,挺有意思——好像叫沧止,看你衣服应该也是沧海来的,你认识她吗,沧止。”
我低头便清楚地看见她被时间精心雕琢了九年的脸,舒展的眉眼,蓬勃生动的青春,那其中没有半分被长年累月的沉闷与回忆拖身的影子。对比我这个被时间抛在脑后的人,我看着她,很慢地眨了一下眼,仿佛印刻。我知道我不可能有第二种回答。我说:“不认识。”
我垂眼看着自己被她揭开袖子的手,手掌上两道淡红色的擦伤。她愣了愣,干笑一声,结束了这个无意义的话题,熟稔地掀开药箱子,给我掐了团棉球,蘸着药一下下点在伤处。细微的灼痛便如同骤来的冰粒子,一粒粒地坠下来,带着些重量,将我慢慢打进某种消沉的情绪之中。
上完了药,我的袖子裤脚皆被她挽扎起来,停在伤口上方。她说:“你在这休息一阵子,我去看看别的病人。”我点点头。
我望着她转身走进另一群人中,变成和他们一样的背影。望了一会儿,我站起来,回头去找我来时牵的马,却见颜子平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正靠在马边上看我。他见我朝他走过去,有些诧异地挑挑眉,问:“走了?就这么……”
“不然呢?”我对他笑了笑,“你想看什么剧情?”
他方才是去附近的驿站帮人寄信了,接下来要与我离开中原。我坐回马背上,晃晃悠悠地穿过长街种种,忽遇一间正在开张的文书铺子,杂乱地陈着几十幅字。我心中无端地一动,勒停了马,挑了两幅让颜子平去买。等他一头雾水地交了钱,把字卷回来递给我,嘀咕道:“师姐自己不是也写得一手好字么。”
我接过来,展开半卷仔细又看了看,回道:“这是中土的字,不同的。”
写的是: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不打算拿回去挂起来或者怎么样,只是觉得,这诗说得好。然而回程时带的东西太多,需要抛一些无关紧要的。我想了想,又将这幅字挪去了可有可无的一栏,交给颜子平一并扔了。
后来回了沧海,我一如既往地每日闲得惹一惹望兮,听一听八卦,入夜时躺在某间屋顶上看着月亮。
看月亮时照例有人会问一问,说:“沧止姐姐,你有心事吗?”
我从来不会说有。就像再有一个青云,问我认不认识沧止,我永远说不认识。
我仿佛一片西沉的暮色。尽管我有圆幼的脸,乖巧的眼睛,但我从来做不出任何合乎它们特点的表情。
我是年轻过的。在这具几乎毫无长进的躯壳中,揣过我从前朝气蓬勃的灵魂——我也对海的彼岸心动过,也有过存在梦里念念絮絮的人,后来却都淡了。忘了从哪一刻起——好像是我养的白鹦死了,又好像是一起学课的外姓弟子长高了,与人相爱了,变老了,然后他们牵着手,一起低头看我;我见过无数新来的弟子,他们成长,奋进,又陨落在海上。但我总是在这里。我记得我见过的很多人事,但生长正常的那些令人羡慕的人,他们的记忆也令人羡慕地抛得很快。等无数被我参与过人生某段路的人,回头时陌生地看着我这个停在时间里的人时,每一秒的目光,皆是劈在我心口的一道裂痕。
然而我们对万物印象深刻,皆是因为其上的裂痕。
我很早便看开了。觉得时间紧握在手里,也是那堆;抛洒出去,同样是那堆。我珍惜的、刻骨的,恶心的、痛恨的,最后都是红花海根下边的泥。
怀念是我常做的事情。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我知道我这一路所丢过的,又何止一个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