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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清冷的月高悬于空，西风呼呼拍打着窗棂。国子监的监生卧房空间极小，布置得很是简单朴素，由于处在京城这寸土寸金之地，摆下卧榻、案几和衣橱后，屋内已无多余空间。
不得已，崔琬只好将自己带来的众多书籍卷本堆放在卧榻外侧，满满当当的占了近一半位置，于是在受过多次磕磕绊绊之后，她已然改掉了夜里翻身的习惯。
此刻，坐在书案前的她正凝神看着阿兄的信，这才知道他为何回得如此迅速。信中关于赵烨的情况极少，除了包打听曾提过的外，仅有两处新消息。
其一，赵烨是唯一长在祖父赵瀛身边的孙辈，自幼天资过人，四岁时师从王湛。据人言，他从不轻易流露喜怒，亦没有文章诗词流出，就连过往经历似乎都被刻意隐藏，此点明显不同于江左赵家的其他子弟，可见其从小就被作为家主来培养。
另外，他也在少时失去了娘亲……崔琬看至此处，目光一顿。
据传为母守完三年孝后，赵烨曾外出游历数年，十八岁回到江左临江参加科举，一举连中三元，此后升迁速度之快世所罕见，自此名动天下，有超过祖辈之势。
如今赵烨任职国子监后就新辟游学之制，可见游学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不知为何，崔琬隐隐觉得自己与赵烨竟有某些巧合之处。十二岁前，她也曾计划着游历天下，那时整日沉迷在各类游记和舆地图中，好奇窥探着外面的一切。
然而，长大也许是在一瞬之间，父亲去世那刻，先辈的未竟之志已沉沉落到她的肩上，而娘亲离世那日，她便知道自己没有了过去，只有在汹涌的人潮中力争上游，才能重振博陵崔氏昔日荣光。
只不过，也会有心累的时候。
崔琬将书信放置一边，轻轻伏在案几上，侧头看着烛台中心处微微晃动的火焰。夜阑人静，静得只听到自己细微的呼吸声，抬手遮了下眼前的烛光，眼前倏尔留下一片阴影，她忽觉恍惚，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耳畔仿佛又响起年幼时问娘亲的话。
“娘亲，乌鸦为何会反哺？”
“因为它与它的爹娘有缘，就如令月与我有缘一般。”
“我心甚爱你，不忍见你难过，想要替你受罪受过，哪怕是以性命为代价。”
然而娘亲还是食言了……崔琬目不转睛看着昏黄光线中的细微尘埃，心里微微发涨。
只有在抉择关头才会发现，人心终究有所偏爱。一向温柔知礼的娘亲其实说了谎，自己成了被利落舍弃的人。不是她不重要，只不过并非最重要，终究有人比她重要得多。
崔琬心底渐渐升起一股怨怼，如何强压也强压不住，很快又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极为可笑。
就算娘亲仍陪着她又如何？有些事谁也不能代谁受过。
身为女子并非易事，小时候从崔家叔伯的惋惜中，她明白自己的出生成了解释博陵崔氏衰亡的替罪羊，更别提在这国子监的两年，无家族倚恃的孤女正如束手待擒的猎物，只等猎人的调戏玩弄。
好似走进一片种满石楠树的密林，郁郁而开的白花正肆无忌惮散发着腥臭，那股气味如影随形地缠绕着她，一抬头，根本望不见蓝天。
怎会不知，用旁人过错来惩罚自己足够蠢笨，然而羞耻依旧如潮水般袭来，只要一想到她曾出现在那些伪君子意|淫的世界中，她就感觉无比恶心。
所以只有往上爬，爬到高处，才能从泥淖中脱身，将那些人踩在脚下。
闭上眼，崔琬暗暗下定一个决心。这次游学机会，她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