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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人品贵不贵重的事儿,在少主看来,这是家族生死存忘的关键时刻,他真的信不过周挺。
“父亲请三思啊。那周挺一直态度暧昧,万一”
“好了好了,你要记住,你将来是要做家主的,不能事事亲力亲为。”说这话的时候家主板着脸,已经生气了。
少主知道不能再劝了,再劝下去父子要吵架,于是就退后了几步,“听凭您的吩咐。”
他垂头丧气的出了书房,想了想回去见母亲,想请母亲劝劝父亲。
他的母亲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平日里非常威严,经常不苟言笑。听说儿子来了,她板着脸问:“你都成年了,大白天不在外面,来后院干什么?”
少主也和母亲亲近不起来,开门见山的说:“西园县如今兵临城下,儿子劝父亲到北边山口借兵,然后奔袭他们的老巢,能一战解开眼前的危机。但是父亲不同意,说咱们城墙坚固,固守待援即可。儿子以为这样非常不妥,请您去劝劝他,让儿子早点出城借兵,早一刻出去总比晚一刻出去要强。”
夫人说:“你父亲既然已经决定了,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呢,去书房读书吧,这事儿有你父亲呢。”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到了不得不决断的时候了,母亲”
夫人打断儿子的发言,“你父亲见多识广,他的阅历岂是你能比的,”说完叹口气,自认为放缓了语气,但是说出来的话冷冰冰的:“儿子啊,这个家是你父亲当家做主,你这个样子是不能讨你父亲欢心的。”
少主觉得荒谬,觉得自己是为家族奔走,自己有义务提醒父亲眼前的危机,难道为了讨父亲欢心就能指鹿为马?“这个家是父亲做主,但是我不能看着你们跟着他走上绝路啊。”
夫人摇了摇头,“你退出去吧,我是不会劝他的,我劝你也别忤逆你父亲,你虽然是长子嫡孙,但是大家族里不能继承家业的长子嫡孙太多了,你好之为之。”
少主叹口气,告别了母亲,路过祖母的院子进去请安。
老太太正坐在炕上带着侍女们剪窗花,听说孙子来了,高兴的放下剪刀连声让他进来:“快进来,进来啊,到了祖母这里就直接进来,外面冷,冻着你我心疼。”
少主笑着说:“规矩不能变,得到了您同意才能进来。您这是干什么呢?”
“快过年了,我剪些窗花贴上,到时候带你院子里一些,各个窗户上都贴上。”
少主坐在了她对面,心里高兴不起来,对着侍女们摆摆手,把叠好的红纸拿起来,从祖母面前拿起剪刀,自己尝试着剪窗花。
老太太尽管老花眼了,但是能感受出来孙子不高兴,问他:“怎么了?今天怎么看着不高兴啊。”
少主再次叹口气,“奶奶,咱们家说不定要败了。”
老太太根本没有别的情绪,既不吃惊也不难过,笑呵呵的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今日想不到明日的事情,所以你不要看那么重。放开心胸,一次两次的败仗没什么,怕的是你一蹶不振。”
“孙儿说的不是一两场小仗,而是咱们钱家的根基说不定要动摇。如果是别人,或许会为了面子功夫放咱们家一马,那巫马秋叶与长生老母一脉相承,恨不得把所有士绅杀的干净。再加上当日我父亲向巫马秋叶讨要老母的舍利子,当时巫马秋叶的气势如猛虎下山,差点择人而噬,她年纪小,不会不记仇的。如果她打破县城,咱们家下场未必能好。”
“你父亲讨要舍利子干嘛?”
“为了给您贺寿。”
“糊涂啊糊涂!”老太太叹口气拍了一下桌子,“也是报应,我是看到了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啊。”
她拿着叠好的红纸,看来看被白纸贴着的窗户,一副会忆往昔的模样。“三十年前,前太子在登基前宫里发生了惨案。详细一点的说法我是从你祖父那里听说的。当年也有忠义之臣,但是这是肘腋之患,谁都没有想到有人在登基大典上逼宫,在太子距离皇位一步之遥的地方有人冲进大殿,二话不说,斩杀了忠义的大臣,屠尽了皇族,然后捏造证据污蔑太子。
脖子硬的大臣被杀尽了,留下一些软骨头奉当今陛下为主。可一些官吏不死心,想要夺回皇位,哪怕东宫被杀的血流成河,太子和他的子女都命丧黄泉没一个能逃脱,但是皇室总能找到一些近枝的人继承皇位。有人找到了咱们家,劝你爷爷起兵,一起提刀带兵进京和那奸妃淫夫痛陈利害。这本就是忠义之事,我当时也支持,给他准备了行囊送他出去,不仅是我,全天下都知道那贼男女不是好东西。”
少主就问:“为什么祖父后来镇压了那些清君侧的义军呢?”
老太太叹口气,“要不说今日之事是报应呢。当时你祖父也觉得这位皇帝得位不正,尽管皇帝是被他母亲和他母亲的奸夫扶持的,但是别人戕害他兄长,他不制止。别人杀戮他侄儿,他冷眼旁观,这种人怎么能做皇帝?于是你祖父带着部曲出了山口,汇合着其他几路人马,一起往京城去。听说一路上,百姓们自备干粮源源不断的跟随大军,这股子大军到了京城,已经有了五十万之众。”
“这么多!”
“十室之内必有忠义,这件事连百姓都知道是那奸妃陷害太子,所以当年大家一起为先太子讨回公道。五十万人围住了京城,城里的人慌了。于是派人出来,趁着夜色去各路军中游说,许诺了无数的好处,你爷爷衡量之下,投靠了城里的小皇帝,也就是他背后的那对男女。后来的事儿你也知道了,各路义军被镇压,杀的直隶周围都是乱坟岗,你祖父这事儿办的可真是缺德道家了。”
“什么好处让咱们家临阵倒戈?免税?”少主觉得祖父这事儿办的不地道。
老太太摇了摇头,“区区免税,咱们家还看不到眼里。能让你爷爷头脑发昏的无非是酒色财气四个字。你没听错,你爷爷就是败在了色上。那奸妃把先皇后宫的一个美人送上门,听说长的极美,当年有些艳名。你爷爷昏了头了,就答应了做内应。后来的事儿你也知道了,什么‘陛下乃是正统’什么‘我们家世代忠臣’都是虚的,家族名声个人荣辱比不过一个女人。
消息传回来,我的婆婆也就是你□□母听说了,气的当场吐血,先皇后宫的女人他也敢沾染!这不是成了那奸妃手里的把柄吗?那奸妃的手段坑脏,说起来就脏了我的嘴,我当时赌气回娘家,听说那女人也不乐意跟你爷爷,实在是这女人也烈性,在被送出来之前被人打了一顿,浑身是伤,被灌了药送出来的,然后在军中一段时间,趁着看守松懈,她吞金自尽了。
后来的事儿你也听说了,你爷爷成了斩杀义军的急先锋,然后彻底把均县拿在手里,成了无冕之侯。再回来我们夫妻感情不和睦,我以为这事就完了。谁知道,两年后一个女人路过了咱们这里,就是后来的长生老母。”
少主没说话,他静静的听祖母讲昔日的事儿。
“唉,当时她比较悲惨,一路走到这里的,几乎和乞讨差不多,给那些看不起病的穷人开方子,那些人本来就没钱治病,听了她的方子,好心的给一个饼子窝头,实在是穷的就给一碗水。”说到这里老太太擦了一把眼泪,“实在是可怜,那也是在一个冬天,我路过街上,听到她给那些穷人唱汤头歌,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光着脚,脚上冻烂了,流着脓血,我看她可怜,让人施舍一些。婢女回来跟我说,说那乞丐婆子举止端庄,脏污的衣服居然是贡品绣缎,我当时特意去看了看,她面黄肌瘦,脖子手上全是污垢,但是真的和婢女说的那样,虽然尽力掩饰,但是刻在骨子里举止不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
“那再后来呢?”
“我可怜她,就想带她回咱们家,她一听咱们钱家的名头,当时就拒绝了。我再看,看她衣服虽然又脏又破,但是上面绣的却是吉祥纹路,有些已经磨花了,可是这种纹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联想到两年前的宫中变故,这人不是后宫的遗妃就是东宫的女眷。我就让人给她了一套衣服鞋袜,当着她的面让人烧掉了她那身破旧的衣服。我跟她说,去南面的西园县吧,那里的县令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到了那里日子不会过的艰难,再有就是西园县挨着大江,她如果避无可避,可以越过大江去江南。”
少主已经猜到了后来,“您这边有人多嘴走漏了风声给祖父知道,然后朝廷大军进入山阳郡,满世界的搜捕这个女人,因为是您指的路,所以在别人的逼问下,您回答说人去了隔壁的绿水。想要祸水东引,接着就是朝廷大军在绿水杀了无数的妇人。”
老太太点头,“是啊,是这样,这也是我的罪孽。我当时指路绿水,但是朝廷的人也不傻,他们同时搜查了六县,重点搜查绿水,漫水,西园三县。当时的西园县县令知道她的身份,替她把后续的事儿处理干净了,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样的,后来这三县的县令都被杀了,三位县令家里是鸡犬不留,此事骇人听闻。我后来才听说,斩杀这三位县令杀人满门的,就是你祖父。”
少主简直惊呆了。
“所以,我说报应来了,他当年对人家灭门,如今人家说不定也要对他家里灭门了。果真是天理昭昭,天理昭昭!”
少主只觉得透心凉,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老太太的院子的。
被冷风一吹,他觉得当年教自己读圣贤书的父祖面目狰狞。祖父的反复无常心狠手辣,父亲的平庸无能装模作样,让他此刻喘不过气来。
他急匆匆的回到老太太的院子里,如今天快黑了,老太太独坐在炕上,前面的炕桌上摆着鲜红的纸和金色的小剪刀,成了这个房间唯二的亮色,老太太本人在这种环境里变得灰暗起来。
“祖母。”少主跪下来,趴在炕沿上痛哭了出来,“祖母,我如今二十有五,已经有了妻子儿子,可是回头看看,我如此的无用,如此的不堪,曾为自己的出身沾沾自喜,可没想到家里居然藏污纳垢,我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带您走,咱们去投奔舅姥爷,或者去江南,别留在这里了。”
老太太伸手抹了他脸上的眼泪,“我老了,你舅姥爷也老了。他还能庇护你几年?你要自己立起来才行。这个家,你□□母就说过没必要维持了,就这样吧,你早点打算,把你的妻儿安排一番,城破之日你就改名换姓,过自己的日子吧,我给您想个新名字,我记得《爱莲说》中说莲‘出淤泥而不染’,这句我非常喜欢,你以后名字是莲,字不染,一辈子做干干净净的人。”
少主退后几步,端正的给祖母叩首,“孙儿记下了。”